三载阔别

    王师旌旗猎猎,当先领头一人甲胄严整,周身仿佛仍裹挟着滚滚狼烟,气场迫人,正是卢觉镝。

    当孚栀城的城楼在望时,只见城门前肃立着皇帝的仪仗,一道明黄的身影,身后率领着文武百官,出城来迎。

    卢觉镝放缓马速,在十步外下马,身后的一众兵士也随之下马,动作间甲胄相碰之声铿锵悦耳。

    卢觉镝单膝跪地,兵士们整齐划一地随之跪地行礼,他朗声道:“臣叩见皇上,幸不辱命。”

    冯娓钥亲自走上前,将卢觉镝扶起,又扬声对一众兵士道:“诸位兵士平身。”

    晚春五月,将士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故里,当晚庆功宴办得甚为隆重。开战三年以来,每逢年节,宫中一律简办,这次的庆功宴是这三年来办得最盛大的宴席,满殿佳肴,丝竹相和,一片欢乐。

    文武百官一个接一个地向卢觉镝道贺,卢觉镝便忙于应酬,他出身武将,只觉这一番应付酬酢,竟比打一场仗更疲累。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一声高唱“皇上驾到”终而解救了他。

    冯娓钥穿一身浅黄便服,发间一支游龙腾云鎏金发簪,耳上戴着一对金镶玉坠子,她径直走到上座,对殿中行叩首礼的百官道:“众卿平身,今夜是宴饮,不必拘礼,都请入座吧。”

    待众官落座,冯娓钥拿起手边的酒杯,望向下首的卢觉镝,目光扫过他右颊一道旧疤,微有一滞,今日出城迎接大军时,他戴着头盔,倒看不见脸上这道疤,此刻却不便追问原由,只得暂且略过,她起话道:“卢卿此战劳苦功高,朕敬你一杯。”

    卢觉镝双手拿起身前的酒杯,遥遥对着上座的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敢居功,臣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待帝将二人喝完一杯酒,冯虔玮才随后立起身,端着酒杯离了座,走到卢觉镝席前:“卢将军远征辛劳,我也敬你一杯。”

    冯虔玮今年十六岁,身量颀长,长成了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言行举止间隐约已有几分人君的气魄。

    卢觉镝也端杯立起身,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臣身为武将,征战与守疆都是臣的本分。”他将手里的酒杯压低于太子的杯子,与太子虚虚一碰,仰头饮尽。

    殿中参与庆功宴的文臣中有新晋的后起之秀,他们入朝三年,今日才得见这位城中说书先生百说不厌的一代传奇将才的风采,但见他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谄媚阿谀,言行举止磊落坦荡,豪气干云,果然非比寻常。

    百官在皇上与太子敬完酒后,也纷纷向卢觉镝敬起酒,卢觉镝来者不拒,幸亏他酒量好,一杯接一杯,仍旧清明。

    冯娓钥饮过三巡,便吩咐太子留下主持,起身离了座。

    皇上一走,百官明显少了拘束,席间氛围松快起来,或三两论政,或交头谈笑,或执杯对饮,卢觉镝自是仍被不少官员缠着喝酒。

    直至宴席半酣时,卢觉镝才终于得以歇下来,他环顾席间,这才发现覃粤延并未参宴,不禁问起坐在身旁的兵部尚书窦超陵,前兵部尚书蒋弈陆现已擢为右相,窦超陵原为兵部侍郎,他出身军中,与卢觉镝也算是旧识,卢觉镝直接唤他的表字道:“志梹,为何不见岷椗?他今夜可是在值上?”

    窦超陵放下酒杯,道:“岁峿,你有所不知,岷椗在三年前的谋逆事变中领兵抵御攻城的叛军,不慎被射中右腿,伤了髌骨,导致行走不便,早已辞官致仕三年了。”他伸手示意坐在斜对面的一个武官,对卢觉镝道,“现在新兵营归喻通雉管。”

    卢觉镝顺着窦超陵的指引望去,只见是一个生面孔。

    窦超陵长叹一声,道:“岷椗当年在战场上与敌军数度厮杀都能全身而退,没想到竟然被自己人弄得落下腿疾,真是可惜啊!”

    卢觉镝乍闻此事,大为出乎意外,这三年来他从未收到覃粤延的只言片语,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他心头牵挂着覃粤延的伤疾,忽然间只觉满目觥筹交错都变得索然无味,勉强熬到戌时宴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府邸。

    次日一早,卢觉镝便去往城东尧桂巷的覃府,只见府门敞开,覃粤延穿着一身褐底回字纹圆领居家服,坐在前院中专注做着木工,身旁摆着几个已经成型的小木马,造型憨巧,打磨光滑,似是做来售卖的。卢觉镝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如此看去,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覃粤延似有所感,抬起头来,见到门口立着的卢觉镝,惊喜笑道:“岁峿,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刚回京,还有段日子要忙呢。”他见卢觉镝一直立在门口,又招呼道,“还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呀!”

    卢觉镝踏上台阶,跨过门槛,走入院中,开口便问:“我听说你的腿受伤了,还能不能走路?”

    覃粤延听罢,便知卢觉镝定是在昨日宴上听别人说了他因疾辞官之事,忙宽慰道:“没那么严重,只是略有跛脚,不影响走路,你放心。”

    卢觉镝的目光再次落在覃粤延的腿上,不放心道:“你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

    覃粤延依言立起身,抖落身上的碎木屑,在院中走了几步,卢觉镝见果然如他所说,只是走路时有轻微跛脚,影响不算太大,这才放下心来。

    覃粤延招呼卢觉镝进正厅坐,婢女送来两盏茶,他见卢觉镝的脸上多了一道长约三寸的伤疤,由这道触目惊心的深疤便可推想当时那一箭是何等凶险,他忍不住问道:“你脸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卢觉镝简略说起“登龆关之战”,覃粤延也知道这一战,他致仕后,前线的每一封战报,皇上都会命人抄送一份给他,但在战报中,卢觉镝并未提及受伤之事。

    两人说话间,一位举止端庄的妇人自廊下转入厅中,覃粤延见到妻子,眸光瞬即变得温柔几分。覃夫人听说府上有客人来访,前来正厅与客人见礼,她出身大学士之家,知书识礼,待人接物周到大方,卢觉镝起身回了一礼。

    覃夫人微笑道:“卢将军不必客气,以岷椗与你的交情,就当是自己家,我去给你们做几样点心。”

    覃夫人带着婢女去后,卢觉镝接着先前的话头,言简意赅地说完脸上伤疤的来历,又问覃粤延:“我看你在做木工活,府上的用度是不是很拮据?”

    覃粤延忙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府里并不短用度,我辞官后闲来无事,才学了这门手艺,权当打发时日。”

    卢觉镝仍旧对覃粤延的遭际深感悲痛,当年叱咤沙场,所向披靡的猛将,曾是何等傲倪!最终却以不良于行的方式被迫盛年致仕。

    覃粤延当初得知自己会落下终生腿疾时也曾消沉过,但他只用了一个月便接受了这个现实,等到痊愈后便上疏请求辞官,皇上驳回,他再上,再被驳回,他第三次上,仍被驳回,最后只得进宫去面圣。

    覃粤延至今依然记得自己那日对皇上说的话:“皇上,军中有规矩,身有残疾者,不得继续留在军中,臣虽然只是轻微跛脚,但毕竟是残疾了,皇上若让臣继续留在军中,这对其余因伤残离开军中的兵士们不公平,军纪如未能一视同仁,则再难服众,恳请皇上准臣辞官!”

    皇上目中有沉痛之色,良久不语,他不愿皇上为他开轻残留军的先例,默然将官印和官服留在了昭琨殿。

    覃粤延见卢觉镝对他因残辞官之事似乎难以释怀,反过来开解道:“我们当年上战场,连马革裹尸亦无惧,这点伤残又算什么?那日能守住城门防线,令身后的家国皆安,我这点伤残也算是值了。”

    卢觉镝正欲接话,此时覃府小厮领了一个人进厅来,竟是公孙顾望。

    卢觉镝见到公孙顾望,惊讶道:“参铎,你怎么在京中?”

    公孙顾望笑道:“我回京述职,回来已有旬日了,昨夜庆功宴本该去的,但我儿子高热不退,只得向皇上告了假,今日去你府上,你府里的人说你来了岷椗府。”

    覃夫人送来两碟酥点,又与公孙顾望见过礼,覃粤延预备留他们二人在府中一道用饭,便让夫人去吩咐厨房多准备几道菜,覃夫人笑着应声而去,她叮嘱过厨子,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道拿手菜,又让小厮去买了几坛酒回来。

    当年享誉全军的“四小将”,各自领军一方后再难得齐聚一面,细算下来,他们三人已有十余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覃夫人与两名厨子很快便张罗了一桌菜,清蒸鲈鱼,东坡焖肉,凉拌猪耳朵,盐水毛豆,醋溜土豆丝,红烧排骨,八宝鸭,清炒油麦菜,摆在偏厅,又带着仆役退去,未搅扰丈夫与知交叙旧。

    覃粤延招呼他们二人入座,卢觉镝拍开封泥,酒香霎时弥漫满室,他给每人倒了一杯酒,三人尚没动筷,先干了一杯酒。

    公孙顾望坐在卢觉镝右手边,仔细看着他脸上那道疤,卢觉镝长相俊朗,虽已年届四旬,因始终不蓄胡须,看上去仍是年方而立的模样,脸上添了一道长疤,宛如上好的瓷器多了一道碍眼的裂纹,令人惋惜,他蹙眉问道:“你怎么被人弄破相了?”

    卢觉镝再度提坛为他们满上酒,语气毫不在乎道:“我一个爷们,脸上留条疤有什么打紧?”

    公孙顾望却是不赞同道:“你可不像我和岷椗已经成家,你还没娶妻呢,若是姑娘们嫌弃你脸上有疤怎么办?”

    卢觉镝起筷吃一口凉拌猪耳朵,扯开话题问道:“刚才听你说你儿子病了?我记得你好像只有一个女儿?”

    公孙顾望一笑,接话答道:“我儿子是前年出生的,都快满两岁了。”他也动起筷,夹了一颗盐水毛豆。

    覃粤延饮一口酒,又四两拨千斤地将卢觉镝扯开的话题移回来,道:“先前你说自己长年在沙场搏杀,生死难料,担心娶妻会拖累一个好好的姑娘,如今战事已平,四境再无烽火,你也该考虑娶妻了吧?”

    公孙顾望也接口道:“是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听闻城里的说书先生把你对越沽之战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京中的姑娘多有仰慕你的骁勇,无论你想娶文臣家的闺秀,还是想娶武将家的小姐,想来都不是难事。”

    卢觉镝从善如流道:“我才刚班师回朝,军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等我忙完军中之事,便好好寻思找个姑娘成亲之事。”

    覃粤延和公孙顾望二人原以为需有一番苦劝,未料卢觉镝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们对望一眼,倒也不好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们没料到的是卢觉镝处理完军中事务,便申请去北边驻关了,往后就连想催他,都催不着了,这是后话。

    覃粤延举起手中的酒杯,道:“为了天下乱局终结,江山一统,干了此杯!”

    公孙顾望和卢觉镝端起酒杯,三人的杯子不轻不重一碰,各自尽了杯中酒。

    公孙顾望想起父亲临终前对看不到江山一统的感慨,心中有些怅然,数十年乱世至今总算平定,从此再无国别之争,惟愿山河靖晏,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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