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对手

    伤兵营中,缺胳膊少腿的伤兵痛嚎声此起彼伏,三两名军医穿梭其间,忙得脚不沾地,卢觉镝听闻左军惨胜,伤亡过半,他下马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触目所及每名兵士都是一片血肉模糊,他脚步踉跄走入帐中,一个一个兵士寻找,只见或伤在胸肋,或伤在头脸,或伤在大腿,或伤在下腹……他提着一颗心,以往在烽火狼烟里杀来杀去,仿佛也从未见过如此刺目的红!

    他逐一找了大半个伤兵营的兵士,都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愈发焦躁起来,正在此时,余光忽然瞥见在伤兵痛吟连天的一片惨状里,她沉默地坐在角落一张病床上,嘴里咬着一截干净的纱布,左手拿着纱布的另一头,正在自己给自己裹伤。

    她的鬓发微乱,发扣歪斜,长发松散垂挂,脸颊上有几道斑驳血迹,身上甲胄破损,右手的伤口已被纱布缠裹几层,看不出伤有多深,明明是一身狼狈,但在这个人间地狱为布景里的一幕,她却显得如此坚韧又美丽。

    她为自己裹好伤,抬起头来,发现他站在面前,明眸含笑,道:“岁峿,我听说中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你们……”

    “将军,将军,军中有骑兵来报!”

    卢觉镝沉溺在过往梦境里,被亲卫叫醒时,仍有些恍惚,一时未能回神。

    他在军中接到飞鸽急报晁钧王谋逆,京都被围,当即点了一支精兵,亲自率领驰援京都。他们昼夜急行,已奔驰了九百里,兵士们疲累已极,在道旁原地休整,他本欲小歇一刻,没想到竟靠着树干睡着了。

    亲卫见卢觉镝尚有些愣神,不禁又重复道:“将军,军中有骑兵来报,京城之围已解,逆贼也已当场伏诛。”

    越沽国距京都路途遥远,消息阻隔,军中收到信鸽飞报平安时,卢觉镝早已率军赶去支援,副将燕恪镗只得选了一名矫健的骑兵,让他追去给将军送信。未料卢觉镝带兵日夜急赶,又绕了近路,那名骑兵一直追了九百里才终于追上。

    卢觉镝也不问内乱是如何平息的,开口便问:“皇上安否?”

    那名骑兵双手呈上一封短信,寥寥数字,铁画银钩,正是覃粤延的笔迹。

    亲卫只见将军看完信,沉默了半响,连日紧绷的身形似乎微微一松,随后只听将军简短下令道:“回营!”

    卢觉镝率先翻身上马,一众兵士训练有素地随之上马,毫不拖沓地掉头往回奔驰。

    玉蹈城外,两方黑压压的军阵肃然对峙,对方阵中领头那人身穿银色铠甲,端坐在一匹黑马之上,神色沉着刚毅,从容不迫,正是越沽二皇子穆解柏。

    “这个穆解柏的消息当真灵通,估摸咱们将军不在,立马反守为攻来了。”魏曽明注视着对面的军阵,对身旁的燕恪镗道。

    燕恪镗也注视着对面的军阵,他不禁想起了将军接到飞鸽急报京中被围的消息时,当即便要带兵赶回去救驾,他力劝道:“此处距离京城有几千里之遥,倘若真有什么变故,怕也赶不及了!况且将军无诏返回,这是擅离职守的重罪啊!”

    卢觉镝一边穿戴甲胄,一边斩钉截铁道:“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你和老魏跟随我二十余年,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老将,我授权你们二人暂代帅职,掌指挥全军之权。”

    他还欲再劝,将军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帅帐,急不可待地上马而去。

    主帅离营几日,原本风平浪静,不料今日敌军骤然发难,这还是他们与穆解柏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燕恪镗和魏曽明二人虽然严阵以待,倒也不惊慌。

    魏曽明目光灼灼,反有几分兴奋,当今天下能与他们将军有一战之力的对手,只有虞钧国的徐商琮和这越沽二皇子穆解柏,可惜虞钧国君怯战,迫于威压,夺了徐商琮的兵权,乃至他们将军最终也未能与那个久负盛名的天纵将才在战场上相见,让他常常引以为憾。

    穆解柏也是传闻中的一代传奇将才,越沽国能在天下乱局中始终屹立不倒,虽然有地形优势,但是穆解柏也居功至伟,是他挂帅领兵一次次地击退了外侮。魏曽明生性好战,能跟随将军与这位传奇将才在战场上决一高下,总算没让他落下另一个遗憾。

    穆解柏无声打了个手势,静立如山的越沽军忽然动了,眨眼间组成一个覆水阵,朝乾桑军汹涌碾去,燕恪镗和魏曽明二人对望一眼,指挥兵士合成一个峰峦阵,正面迎击。

    战鼓隆隆,两军短兵相接,乾桑军左军忽变,成长蛇阵紧紧咬住越沽军右翼,与此同时,右军组成天狼阵,朝越沽军左翼扑去,越沽军果断舍去左翼,拖住乾桑右军,而中军乘隙合成锋矢阵,直捣对方中枢。

    兵器交击之声响连天,双方兵士陷入你死我活的激烈厮杀中,从日光破晓,到日上正午,再到日头偏西,这一战,耗神耗力,两军相互胶着,一直交锋至日近傍晚,饶是燕恪镗和魏曽明二人身经百战,面对穆解柏的用兵之强,他们指挥起来也渐觉吃力。

    穆解柏见敌军已显疲态,举起右手,正欲下令组成漩涡阵一举吞没对方时,后方战鼓急变,只见一面“卢”字帅旗迎风招展,接而一支精兵宛如一柄出其不意的利剑,以无可匹敌的锋芒将己军捅了个对穿。

    穆解柏眸光一深,见对方主帅回营,军心霎时大震,士气瞬涨,而己方经一日长战,兵士们也已接近极限,他虽占有胜势,却未再恋战,当即果断下令收兵。

    “将军,对方收兵了,可要拦击?”魏曽明立刻请示道。

    卢觉镝自知他带的这支精兵历经几日长途奔波,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不过是拼尽余力给对方来一个下马威罢了,他默然看着越沽军迅速退回玉蹈城,并未下令拦击。

    卢觉镝回帐后,写了一封请罪疏,与当日军报一道送往京城。

    半月后,冯娓钥朱笔批复的请罪疏送回他手中,处置了擅自给他发京中急报的城门校尉,至于他擅离职守的罪责暂且先记下,让他安心打仗,日后论功绩,或可将功折罪。

    越沽国的地势多数险要,乾桑军攻陷穹岺关,也只是打开了一个小缺口,这个玉蹈城被穆解柏守得像个铁桶似的,简直让他们无从下手。

    卢觉镝隔三差五发动一次小规模攻城战,时日一久,玉蹈城的守兵便有些疲于应付。

    又一月后,东面的长汩军攻陷寅周城,打开了另一个缺口。

    卢觉镝气定神闲地把玉蹈城的守兵耍着玩了七个月后,见时机成熟,遂以雷霆之势发动了一次强攻,军中新型的冲车、重弩、抛石机等,这才首次亮相。

    越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高强度的攻城战持续了三日,穆解柏见士气逐渐涣散,且城内粮食也将耗尽,不得不下令弃城,玉蹈城接而被攻陷,乾桑军战线推进三十里。

    越沽国占着地利之便,穆解柏又用兵奇诡,这场仗打得可谓艰苦卓绝,幸而乾桑军背后有雄厚的国力支撑。

    钢狴军和长汩军两面夹击,双方互有输赢,在登龆关之战中,卢觉镝被穆解柏射来的飞箭擦过脸颊,划开一道鲜红的血口,若他身手稍慢半瞬,只怕已被一箭洞穿颊骨,而在芋界之战中,陷在混战里的穆解柏被卢觉镝一箭射歪头盔,若不是跟随穆解柏的亲卫扑身撞偏了他的坐骑,穆解柏恐怕已当场殒命。

    两人不相伯仲,创造了诸如反败为胜的“滂菠之战”,以少胜多的“芋界之战”,巧夺险关的“登龆关之战”,声东击西的“咕城之战”等一场又一场留名史册的战役。

    战线在反复拉锯中缓慢地逐城推进,卢觉镝率领大军兵临越沽国国都辍沣城下时,花了整整三年。

    辍沣城坚守了五个月,直至武备耗尽,穆解柏战死殉国,最后才破城。

    先锋营营长狄迁榷向卢觉镝请示如何处置穆解柏的尸体,按以往诸战的惯例,该是斩下首级,挂在城门口示众。

    卢觉镝默然半响,道:“找人把他葬了吧。”

    狄迁榷听得将军如此吩咐,不觉有些惊讶,将军与这个穆解柏打了好几年仗,穆解柏今朝兵败,他还以为将军恨不得将穆解柏剁成十块八块呢!

    燕恪镗却能明白将军为何这么做,留穆解柏一个全尸,是将军对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所能表达的全部敬意。

    燕恪镗看着穆解柏插着几支箭的尸身,他的遗容犹含无悔与坚定的神色,越沽国独木难支,穆解柏又有一身铮铮铁骨,宁死不降,注定是逃不过战死的命运,但他一生都忠于自己的职责,也算死得其所。作为一个将军,战死沙场或许是最荣光的归宿。

    卢觉镝带兵踏进越沽国皇宫时,越沽国君已自尽死在王座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匕,鲜血沿着王座蜿蜒淌满一地,宣告着越沽王朝的终结。

    卢觉镝在空旷的大殿中默立半响,终而转身走了出来,踏着萧瑟的残阳余辉走下殿前的长阶。

    战事至此落下帷幕,接下来只等朝廷派来的官吏接管治理,他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三年岁月枯荣,不知孚栀城里今春的杨柳是否都绿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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