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他年

    夏季的溽热在蝉鸣声中远去,秋风吹红了俜径山上的枫叶,漫山遍岭如火烧层林般绚烂热烈,成为一年一度的京城景胜。

    徐商琮和孔茂晟这日上值没多久,便接到昭琨殿内全禧逹出来传话道:“皇上要与太子殿下去俜径山登高,请两位去换一身便服,随行护卫。”

    “是。”孔茂晟领命道,“我们这就去通知卫里的弟兄们。”

    全禧逹连忙阻止道:“皇上此行乃是微服出游,不欲劳师动众,不必出动全卫。”他看了看眼前二人,“两位作护院打扮即可,万望保密,切勿声张。”

    孔茂晟与徐商琮对望一眼,同声应“是”,领命而去。

    他们换了一身普通的护院穿扮,在南门外候了一盏茶光景,便见一架低调的四轮马车驶出来,后面只跟着梨龄和一名宫女,两人已作普通丫鬟打扮,他们躬身待马车驶过去后,立即寸步不离地跟上。

    马车朝着南面俜径山的方向缓缓驶去,约莫一个时辰后,停在俜径山下。

    梨龄上前掀起车帘道:“小姐,到了。”

    冯娓钥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件绯色湘绣蔷薇花纹交领襦裙,长发半挽,发质顺滑如流墨覆满背身,发间插着一支铃兰花流苏串珠步摇,耳边坠着一对碧玉耳坠,俨然就是一个寻常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

    她走下马车后,又转身把穿着虎头鞋,作普通垂髫小儿装扮的冯虔玮抱下来。

    因日已过午,俜径山上前来登高揽胜的人并不多,冯娓钥牵着冯虔玮往山上走去,其余四人紧跟在他们身后。

    山间路径迂回曲折,不时有小鸟扑腾着翅膀从他们眼前飞过,栖落枝头,啾啾鸣叫声清脆不绝。

    冯虔玮还是第一次爬山,满目雀跃又饱含好奇,他见道旁几株绿植结着满株黑紫色的小果子,于是好奇问道:“母亲,这是什么果子?”

    冯娓钥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道:“这叫黑豆豆,是一种可以吃的野果。”她伸手摘下一颗递给他。

    冯虔玮放进嘴里,是一种未曾尝过的味道,微酸微甜,不像他吃过的每一种贡果,他乌黑的双眼亮晶晶,注意力又被掩藏在草丛间的几朵伞状小生物吸引,糯声问道:“母亲,那是什么?”

    冯娓钥看一眼,道:“是一种蘑菇。”

    冯虔玮看了几眼那些小蘑菇,转头又看见另一种青郁郁的小果子挂在一颗矮株植物上……他一路上都止不住新奇,忽而指着这处问是什么,忽而又指着那处问是什么,冯娓钥便一一为他解答。

    这是冯虔玮对于山岭的第一印象,多年后他不再记得黑豆豆是什么味道,也不记得沿途都见过哪些植物,却始终记得母皇牵着他的手,带他攀登过一条崎岖的山路。他登基为帝后,也曾微服到一些地方去体察民情,见过不少宏壮瑰丽的名山大川,却都比不上这座俜径山令他记忆深刻。

    山上有小贩兜售纸风车,冯娓钥见冯虔玮盯着小贩满怀的风车挪不开眼,却克制地没有开口讨要,她便给他买了一个。

    冯虔玮拿着那个纸风车爱不释手,每有风吹来,风车便呼啦啦地转个不停。

    他们上到山腰一处宽阔的平台停下来歇脚,宫女麻利地把随身带着的一张长方形布垫铺展开来,又摆上糕酥点心,冯娓钥带着冯虔玮在垫中坐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然后才拿起一块马蹄酥给他,冯虔玮一手拿着马蹄酥,一手拿着纸风车,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此处视野开阔,半个京城尽收眼底,满山枫叶艳丽夺目,人处在山中,似是置身一片火烧红云上,在仙境眺望人间。

    冯娓钥饮一口菊花酒,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右侧那道挺拔的身影上停留一瞬,吩咐梨龄道:“给每人分一盏菊花酒。”

    “是。”梨龄倒出一盏菊花酒,端给徐商琮,又倒一盏端给孔茂晟。

    她与那名宫女一人分得一盏,并排站在一处,她留意看了一眼徐公子,只见他修长的手指端着白玉盏,默然饮着盏里的菊花酒,漫山应季而红的枫叶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染上一层寂静的暖色。

    梨龄在心底无声一叹,想起在年复一年中下沉到漫长岁月里的一幕过往:

    当年那个少年某日忽然提着一个食盒上门,食盒中一小碟煎鱼仍冒着热气,他对少女道:“蒹弗姑娘,这是鳕鱼,一种深海鱼,平常不易得,我送一碟子来给你尝尝。”

    少女在外不拘小节,并未让侍立在一旁的她去取筷子,直接拿起一块,吃着香煎海鱼,随口说道:“我家乡没有海,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没过几日,先生放课后,少年叫住少女,说是要带她去看一样东西。

    少女神色疑惑,少年带着少女走到书院的后院,只见地上一块碎石堆挡起的油布与沙子围出一汪碧水,水上飘着一艘小渔船,戴着斗笠的渔夫立在船头,手里拿着一张渔网,细节俱现,宛然如生,沙子勾勒出半弧绵延的海岸线,沙滩上用沙子堆出一排渔村,瓦檐相连,门窗毕显,可称精巧。

    少女怔然看着眼前的微型景观,一时沉默,少年仔细地为少女讲解道:“我国虽然有海,但与国都相距甚远,道路阻隔,很抱歉无法带蒹弗姑娘亲临其境,我可以为蒹弗姑娘粗略描绘一番大海的模样。”

    少年极尽详细道:“大海非常辽阔,放眼望去无边无际,视线尽头仿佛与天相接。海水呈蔚蓝色,像天晴日丽之时天空的颜色。海里不同层次的深度生活着不同种类的海生物。”少年话到此处,补充道,“前几日,蒹弗姑娘吃的鳕鱼就是一种生活在深水层的鱼类,海中的鱼类品种丰富,形状各异,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奇观,有些同种类的鱼会成群结伴洄游,就像候鸟结伴迁徙,那是一种很壮观的景象。”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片沙滩上,娓娓道:“潮水来回涌动时,常常会把各类贝壳冲到沙滩上来,捡来穿作一串一串,做成风铃挂在窗户上,亦可算是一种别致的装饰……”

    少年用一双巧手为少女生生造出了一片“海”,少女的目光流连在水中飘荡着的“渔船”上,又转到沙滩堆出的“渔村”上,似乎跟随少年的描述遥遥地畅想了一番,最后她明媚一笑,扬声道:“真好啊,我也算是见过大海了。”

    再后来,少女结束游学归国,少年站在铛霄城的文心兰花海中相送,少女登上马车前,回头一笑,扬眉道:“述谨公子,我的家乡有一片枫林,红起来就像烧着半边天,以后你若是来作客,我带你去看啊。”

    当年未能尽说的话,当年未曾表达过的爱意,最终都被时代的洪流冲撞得支离破碎,再也拼揍不出原本的面目。梨龄沉湎于遥远光阴里那段仅她知情的旧事,心中哀伤,忽而觉得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此刻在这里是如此多余。

    山中凉风习习,舒适宜人,冯虔玮登山这一路终究是走得累了,嘴里还吃着第二块绿豆糕,竟然就这样耷拉下小脑袋睡着了。

    天上日已西斜,时辰也不早,冯娓钥见冯虔玮睡着,便让宫女把吃食撤了,准备下山,她抱起冯虔玮,孔茂晟忙上前道:“小姐,让属下来抱着少爷吧。”

    冯娓钥便把冯虔玮给他抱着,率先往山下走去,梨龄与宫女一道收起布垫吃食,落在最后。

    周生与这山上来揽胜的人一般,也是对满山红枫慕名而来,他在半山腰歇完脚,正欲继续往上攀登,便见一名女子提着裙裾正在走下山,发间的流苏串珠随着她行走的动作来回跳荡。

    周生一时看得呆了,谁家陌上姑娘?玉质娉婷,容华无双,恰给这满目红艳平添一份鲜活的异色!他心中动念,想去讨问芳名,又怕唐突了佳人,正在踟蹰间,但见那姑娘不知踩中何物,足下打滑,身形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滚下山!

    冯娓钥踩中石阶边沿一根木枝,木枝滚转,她猝不及防身子一斜,忽被一只手从背后稳稳拉住。

    “小姐,当心脚下。”徐商琮语气恭谨,待她站稳,便松开手,退回到孔茂晟身旁。

    孔茂晟见皇上脚下打滑,无奈自己腾不出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皇上转危为安,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庆幸赵七的身手敏捷!他身后传来梨龄焦急的问询声:“小姐,您没事吧?”

    孔茂晟抱着太子殿下紧跟在皇上身后,只听皇上安抚梨龄道:“无碍。”不知是否是他听错了?他听着皇上那一贯清淡的声音里竟似乎隐约有几分轻快。

    周生一直立在原地,看着那姑娘化险为夷,看着那姑娘继续往山下走,看着那姑娘走到山脚下,提裙登上了一架常见的四轮马车,他终究没能问到姑娘名姓。

    周生精擅丹青,他回去后曾欲将山中巧遇的这个姑娘画下来,但他画废的纸团丢满一地,也无法描摹出那姑娘神韵的十分之一,他最终只得颓丧地放弃。

    往后的每一年枫叶红时,周生都来登俜径山,可惜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姑娘,仿佛当年在山上得见那一眼,已经是他此生穷尽机缘的惊鸿一瞥。

    冯娓钥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总管太监全禧逹坐立不安了几个时辰,见着皇上终于归来,总算才松一口气。

    他指挥着底下人伺候皇上用完晚膳,见着皇上心情颇佳,终是下定决心一咬牙,屏退了殿中不知情的一众宫女、内侍,然后“咚”一声跪倒在皇上面前,苦劝道:“皇上是万金之躯,若是有个好歹,这天下可就得大乱呐!还请皇上为万千黎民珍重贵体,莫要再轻易微服出宫燕游了。”

    全禧逹说完,便以额贴地,深深伏低身去。

    皇上做皇太女及登基为帝这些年来才出宫玩过这一回,侍立在一侧的梨龄只觉这全总管此刻竟莫名有几分言官进谏的大无畏风骨。

    全禧逹自知自己只是一介卑贱的宦官,并无在皇上面前进言的资格,他把一腔肺腑之言尽数说完,已豁出了性命去,等候着雷霆一怒。过了半响,他只听皇上淡淡道:“此中的利害关系,朕心里都有数,朕已有权衡,并非胡为。念在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朕不追究你越职言事的重罪,去领十板子以作惩戒,你起来吧。”

    全禧逹行了一个叩首大礼:“老奴谢皇上恩典。”

    是夜,冯娓钥一直坐在御案后披灯批阅因半日闲游而堆积未阅的奏折,昭琨殿内的灯火亮至近三更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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