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六艺

    人间百花竞艳,松匀馆后院曲折回环的各处花圃一片生机蓬勃。徐商琮每日翻来覆去地负重练习几个相同的动作,半月过去,毫无进境,几乎是在原地踏步。

    馆内白日时光悠闲,老鸨右手拿着紫砂小茶壶,坐在一楼大厅里看着街上疏落的过路行人,管事富缮在她身旁禀道:“将军府送来的那人跟着苋津学艺已有一月,连一支完整的舞都没看过,我看苋津根本就无心教他,每日都是借教习为名一顿好打。”

    苋津是馆中正当红的小倌,身上来银子多,老鸨包容又无奈道:“苋津性子确是大些。”

    富缮见老鸨并无干预之意,不由又进言道:“那人的身子是要用来接客的,如今每日弄得淤痕累累,怕是会被客人嫌弃。”

    老鸨不甚在乎道:“反正他的身子已在战场上落下不少陈年旧疤,原本就不够光滑,来咱们馆里寻欢的男人呵,都是色中饿鬼,只要他那张脸能讨客人垂涎就行!”

    老鸨话说到此,才正色道:“苋津会些小手段讨客人喜欢,这几年越发骄纵了,你去警告一番,让苋津耍性子归耍性子,要注意分寸,绝对不许弄伤他的脸!”

    “是。”富缮正欲下去传话,但见一名器宇轩昂的男子从大门走进馆中来。

    老鸨见到来人,忙起身迎上去:“卢将军,您来了?”

    卢觉镝这段日子先是协助兵部处理军中行赏及优抚事宜,随后回乡祭父,昨日才回到京都。他大马金刀坐下,开口便问:“我送来的人怎样了?”

    老鸨笑道:“将军送来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只可惜一无所长,我让他先跟着馆里的一个小倌学艺。”

    卢觉镝不予置评,只淡淡问道:“在哪里学艺?”

    老鸨忙吩咐仆役带卢觉镝去苋津住处,见卢觉镝是来找那人,并不是来寻欢,便没跟去招呼。

    徐商琮依照苋津的要求摆出一个九天揽月的姿势,右足足尖立在一只粗瓷碗底,左手二指相并贴着右手手腕,右手执剑,剑尖直指朝上,左足向后翘起,足踝处挂着一桶水,他身形微晃,左腿缓缓往下坠去,苋津手里的藤条一动,狠狠抽在他的膝关节处。

    眼看徐商琮吃力地将腿往上提了提,苋津又懒洋洋靠回太师椅上,正在此时,馆中的仆役带着一名身穿深蓝箭袖立领锦袍的男子进屋。苋津见那个男子五官俊朗,英姿勃发,不禁眸色一亮,忙放下手中的藤条,迎上前去。

    仆役将客人带到便退下了,苋津让小焦上茶,他身子一斜,腰肢仿若无骨,软软偎进客人怀里,卢觉镝眉宇微蹙,肃声道:“我不好男色,你站好。”

    苋津被他肃冷的声音一吓,忙立起身子,一时摸不清客人的意图,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卢觉镝径自坐下,看着立在粗瓷碗底定姿势的徐商琮,见苋津呆立一旁不动,缓和了语气道:“你接着教。”

    小焦奉上一盏热茶给客人,苋津坐回太师椅上,他不愿以私下那个凶悍的模样示客,见徐商琮挂着水桶的腿微向下倾斜,也没动用藤条,只扬声指正道:“把腿提起来!”

    卢觉镝见这个小倌手边有藤条,便知他平日教学不会只动口不动手,于是开口道:“你平日怎么教就怎么教,不必顾忌我。”

    苋津这几年见惯各式肥丑不一的嫖客,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可意的客人,但这客人来他屋中却不是为了寻欢,注意力自始至终竟都落在他屋中那人身上!他嫉恨心一起,本性毕露,一见那人的腿稍稍往下倾斜,便拿藤条抽去。

    小焦侍立在一旁看着,这客人既不沾酒,也不近色,在来馆里的嫖客中真是前所未有,也不知所为何来?只见客人耐心十足,安静地看着他家相公监督那位相公立姿势,绝不出声搅扰,屋中无人说话,只有时而响起藤条入肉的清响。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商琮右膝一软,倏然往地上跪去,左腿的水桶随之翻倒,淋湿了半身。

    苋津正待发作,但听一直默不作声的客人忽然开口道:“没想到你在此处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徐商琮忍着双腿酸痛,从地上站起来,面向着卢觉镝恭谨一躬身,垂首看着地面,卢觉镝语调缓慢道:“据闻你写得一手好字,画技也是一绝,琴、笛亦上佳,随便拿一样出来,在这馆里都能登顶魁首,又何须吃这些苦?”

    卢觉镝目光望着身前默立的徐商琮,语气似闲话家常问道:“一身才艺都不愿拿来取悦客人?”

    徐商琮半身衣衫尽湿,他始终躬着身,姿势卑微,缄口默认。卢觉镝倒没有为难他,仿佛这一趟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言尽之后,也不再久坐,起身便离去。

    苋津听得客人如此说,早已心头火起,顾不得探究他与那客人的关系,待客人一走,立即骂道:“贱奴,你既身怀才艺,竟说不会?居然耍弄我?”

    他怒不可遏命令小焦:“小焦,给我掌嘴!”

    小焦忙和事劝道:“相公,您消消气,不得动私刑,不准弄伤脸,这都是馆里的规矩。这位相公若真有所专长,倒是不再劳您教得如此辛苦。”

    苋津不依不饶道:“那就去请执纪堂的人来,说他对我不尊,满口谎言,让人来当着我的面用刑!”

    若要给新人小倌立规矩,教习小倌有权要求动刑,小焦见他家相公正在怒头上,知是劝不动,只得领命而去。

    约莫半盏茶后,小焦带着一名壮实男子回转,那名男子手里拿着一条长鞭,鞭身满是细密的尖刺,令人望之悚然。

    馆中规矩,对教习小倌不敬者,鞭五十。行刑手一鞭下去,徐商琮的背上立时显出一道血痕,鞭身密集的尖刺扎入肉中,每一根刺都带起一豆血珠,这是馆中针对小倌特制的刑具,打人极痛,却不会在肌肤上留下伤疤。

    苋津倚坐在太师椅上,不错眼地看着执纪堂的人行刑,还没打几鞭,只见那人的背部便已一片血痕纵横,他满腔的怒火才算消解些许。

    小焦侍立在苋津身后,只见那位相公身形笔挺,毫无畏缩之态,渊朗地立着,默然受刑,竟有一种不折的风骨,密无间歇的五十鞭打完,一声也没有哼。

    执纪堂的人行完刑便回去了,徐商琮随后也被苋津赶出了房间,他忍着满背火灼铁烙般的疼痛,一步一步缓慢走向住处。

    他立了大半日的姿势,午饭没得吃,又刚受过一场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步履虚浮地走着,突然有一双手拉住他,把他拉得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

    拉住他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见他背后红色斑斑,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满目怜惜道:“可怜的孩子,看看这一身的伤,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徐商琮不作声,欲抽出被妇人抓住的手,那妇人却愈发用力将他拉紧,言辞关切,反复问他:“疼不疼?疼不疼?”语气里竟满含真心实意的焦急。

    徐商琮被强行拉着,恍惚间想起他被送出国都前,乳娘拉着他,要跟随来侍候的情景,因着记忆中这个隐约相似的情景,他开口答道:“都是些皮肉伤,不疼。”

    妇人眉头深蹙,显是不信:“衣裳都被血湿透了,怎会不疼?这要是被你爹娘看到了,那可得心疼死!”

    徐商琮低声道:“我已是无父无母之人。”

    “可怜的孩子,难怪被人这样欺负!做我的孩子吧,我护着你,看谁还敢欺负你!李家的狗娃,张家的小铁头,赵家的皮猴儿,谁若敢伤你一根……”

    “娘,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一名粗衣布服的青年男子匆匆跑来,见自己的母亲拉着一个人不肯放手,再看这人一袭水绿鸳鸯戏水纹绸衫,知他是这馆里的小倌,见他背上满是血,也不敢多管闲事,赔着笑、鞠着躬连声致歉,把母亲缠着不放的手拉开,像怕被人发现似的,拉着母亲急忙离去。

    母子二人还没走出后院,便被急急赶来的厨房管事找着,管事严词数落道:“孙大生,我说过你多少回了,来送菜时不要带着你这个疯娘,她到处乱跑,万一冲撞了哪位贵客,我和你都担待不起!”

    孙大生赔笑道:“周管事,您行行好,我家里没人了,我娘又是神志不清,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啊!这次怪我没留神,才让她跑到后院来,以后我一定会看住她!求您通融通融。”

    周管事不再说什么,三人一道往厨房方向去,妇人边走边温柔地摩挲着孙大生的后背,仿佛还在抚慰一背的伤,不停地喃喃自语道:“孩子,有娘在,不怕啊!不怕啊!不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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