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梦回

    征明五年十月十二日,西路乾桑军骤然发动攻城,璀苔城守将金闫骐斩杀巡抚,大开城门,卢觉镝率领大军长驱直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璀苔城。

    其后,金闫骐利用身份之便,与卢觉镝配合无间,连下数城。败军奔逃,谣言四起,或传诸将皆有叛变,或传国君业已被擒,或传乾桑军一夜能奔袭千里……传言真假参半,纷杂难辨,一时人心惶惶,溃不成军,多城巡抚虽下令捕杀造谣者,但谣言却如漫山野草,灭之不尽。

    西路乾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夺下陂澶国半壁江山,不足两月便与公孙顾望率领的东路乾桑军会师,直取皇都。

    陂澶兵士气低迷,两路乾桑军仅用十余日便攻陷了都城,生擒国君湛琛谐。

    整座皇宫被乾桑军围得严严实实,卢觉镝大马金刀坐在珦擎殿中,龙袍庄严的湛琛谐孤零零立在殿上。湛琛谐年过五旬,身形高挑,鬓发星白,满脸颓唐之色,他登基时也曾雄心勃勃,立志开疆拓土,要做一代旷世之主,不料经年图谋霸世,却落得如今一败涂地,最后竟成了亡国之君。

    湛琛谐自知大局已定,再无力回天,他也不自持身份,利落撩袍一跪,求请道:“朕……我知今日断无生理,但祸不及妻儿,恳请将军放过国中百姓及我的妻妾儿女,要杀要剐,愿凭将军处置。”

    卢觉镝英挺的眉目无甚表情,淡淡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皇上!”殿外忽然响起一声急唤,一名华服妇人被两名守在门口的乾桑兵抽刀拦下。

    那名妇人转望殿中的卢觉镝,自报身份道:“将军,我是皇后,陂澶国母,愿与国君同担罪责!”

    卢觉镝扬声道:“放她进来。”

    那名妇人走到湛琛谐身旁跪下,湛琛谐望向她,蹙眉唤道:“娉雅,你来做什么?”

    韩娉雅回望他,决绝一笑,道:“皇上,臣妾与您半世夫妻,享过您给的无上尊荣,现今山河破碎,臣妾自甘共您有难同当。”

    卢觉镝看着这一幕帝后情深,忽然兴起,他吩咐亲兵:“去把那个奴隶叫来。”

    徐商琮被亲兵带到殿中,殿内跪着陂澶帝后二人,他目不斜视,拖着脚镣走到卢觉镝身旁听候差遣,卢觉镝却没什么吩咐,把他晾在一旁,开口对陂澶帝后道:“只要你们夫妻二人肯签字画押,将四皇子卖与本将为奴,本将便放你们一条活路。”

    湛琛谐闻言,敛起悲色,恢复几分君王气度,坚决回绝道:“断头不过挨一刀,我若做出如此行径,枉被万千子民称为‘君父’。”

    韩娉雅也开口道:“我夫妻二人愿引颈就戮,请将军放过我们的子女。”

    徐商琮不愿再看下去,收回目光,默然垂首,看着足下的一块金砖。

    卢觉镝侧头扫他一眼,斥道:“垂着头做什么?给本将好好看着!”

    “是。”徐商琮应了一声,重又抬起目光,向殿中看去。

    卢觉镝再转望殿中二人,微微一笑,宽容道:“四皇子是你们夫妻所出,你们割舍不下,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从最不受宠的皇子中挑一个卖与本将,你们也可活命。”

    湛琛谐仍旧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朕……我手里丢了江山,本已有愧湛氏祖先,又岂能为了苟存性命再残害后嗣?国破之罪,我愿一力承担,请将军放过他们一命吧!”

    卢觉镝试探到此,似已言尽,他并未下令处置湛琛谐夫妇,只吩咐燕恪镗道:“带下去吧。”

    人被带下去,卢觉镝才腾出空闲来问侍立在身旁的徐商琮:“刚才这一幕舐犊情深,你可看到了?”

    徐商琮接口回道:“看到了。”

    卢觉镝目光落在他脸上,接而又问:“都说天家无父子,看来也不尽然。湛琛谐比之你的父皇,有何感想?”

    徐商琮神色不见悲戚,语气平静回道:“是奴才不配。”

    卢觉镝把他叫到殿上来,仿佛就是为了问他这一句,问完之后,倒不再为难他,挥手道:“下去吧。”

    徐商琮回到炊事营,正是傍晚造饭的时辰,他一日只能吃一餐,夕食自是没得吃,只有干活的份,一通杂活忙停当,已接近亥时。

    毕竟刚打了一场胜仗,炊事兵们情绪高昂,尽管忙碌了一天,歇下来都不觉累,躺在通铺里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回乡的事,言语里都是盼头,越发兴奋得睡意全无。

    “此处战事已了,我们不多日便能跟着将军班师回朝了吧?可惜赶不上过除夕了!”

    “我家里从山上摘了很多野生稔子回来泡酒,这趟回去该泡出味了!想想都馋啊!”

    “我出征前,媳妇已经有身五个多月,算算日子也该生下来了,还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

    徐商琮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安静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起家中之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大清早,他就被亲兵叫去主帐,他进入帐中没看到卢觉镝,却看到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父皇和母后。

    母后一见他,立即上前来,亲切地拉着他的手:“琮儿。”

    他微微用力挣开,后退几步,跪下去伏身贴地,语气疏离道:“奴才见过皇……”

    未待他说完,母后又上前几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絮絮叨叨道:“琮儿已不是奴才了,卢将军念在你伺候得好,开恩脱了你的奴籍。从见面到现在,你都没叫过母后,你叫一声母后啊!”

    他缄口沉默,母后着急起来:“你怎么都不叫母后了?你心里是不是还记恨着母后?你叫一声母后啊!”

    母后急红了双眼,落下两行泪,母后向来容止端庄,他从未见过母后如此失态,心中不忍,终究还是开口叫了一声:“母后。”

    母后欢喜地连应了好几声,又拉着他走到父皇面前,道:“叫父皇。”

    他又开口叫了一声:“父皇。”

    父皇颔首应了一声,忽而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一看,竟又是一张卖身契!白纸黑字将他卖给金闫骐,父皇和母后双双都已签好了字。

    他拿着那张契约,不甘问道:“父皇、母后这是要再卖儿臣一次吗?”

    父皇听他这一问,勃然大怒:“放肆!这是朕与你母后权衡过利弊后签订的协议,怎能说是‘卖’?你身为皇子,受尽百姓供养,难道不该担起皇族该担的责任?”

    母后在一旁帮腔道:“琮儿,金将军已是乾桑国的将军,今非昔比,我们得罪不起!你皇兄即位不久,治理社稷千头万绪,尤其不能在此时起战火,你帮帮兄长好不好?”

    他不死心,复问道:“父皇、母后都顾着皇兄,可曾想过儿臣落到金闫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左不过吃点皮肉之苦,朕用锦衣玉食把你养得身娇肉贵,吃不得一点苦了?” 父皇已有不耐,数目分明地算起账来,“百姓对你的供养且不论,朕与你母后养育你二十多年,生养之恩,朕无需你多还,这卖身契只签二十年,期满之后便算是你尽完了为人臣子的责任。”父皇最后逼问道,“朕就问你一句话,生养之恩到底报不报?”

    他刚才对双亲重新生起的所有期望尽数落空,近乎木然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自是要报。”

    父皇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那你也在这契约上签个名吧,金将军特意提出让你也签名。”

    他直接咬破拇指,在那张新的卖身契上按了个血指印。

    父皇收去那张纸,又递给他一个方形小木盒:“这是朕与你母后给金将军的一点心意,你亲手呈给金将军吧,让他消消气。”

    他听父皇如此说,打开盒盖,只见里面竟是装着各式刑具!他心神一震,完全没想到父皇与母后竟能对他狠心至此,居然要他亲手奉送刑具!他不自觉用力攥紧那只木盒,方正的盒角深深戳穿了手心也不觉痛。他强自压下心头剧烈翻覆的情绪,抬起头望向父皇,本欲再追问几句,尚未开口,金闫骐突然出现在父皇身后,阴冷一笑,举刀便向父皇捅去。

    他身形一动,来不及出手阻止,父皇已被捅了个对穿……

    徐商琮心里一急,醒了过来,通帐中一片静寂,众人都睡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铺上,梦境太真实,悲伤萦回,他缓了很久才抽离出来。

    通帐外夜色深浓,估摸是中夜时分,他在梦里历过一场剜心之痛,现实中不过只过了一个时辰,耳边鼾声此起彼伏,他清明的目光落在帐顶,再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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