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不故

    燕恪镗带队回到大营时,天色已经黑透,徐商琮被一路拖行,衣裳早已破损,落下一身的擦伤。

    燕恪镗翻身下马,见徐商琮满身灰头土脸的模样,命人带下去清洗,他自行去往主帐复命。

    亲兵通禀后,燕恪镗进入主帐,一道颀长的身影独自立在沙盘前,低头静默看着眼前的沙盘,帐中灯光跳跃,在他英朗的眉目间闪映,照在山峦起伏的沙盘上阴影连绵成片。

    燕恪镗行完一礼,拿出文书,上前躬身道:“将军,此行一切顺利,阳祥帝已在协议上签字,加盖了国印,人也带回来了。”

    卢觉镝目光不离沙盘,淡淡道:“知道了,放下吧。”

    燕恪镗将文书放到东南角的矮几上,又转身回到卢觉镝身旁候命。

    卢觉镝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下去吧。”

    “是。”燕恪镗退出主帐。

    他跟随卢觉镝多年,复完命后,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将军不太希望阳祥帝签这份协议,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感觉不合情理。将军精于用兵,由将军独创的星舆阵、九形阵、突迂阵,改良的鹤翼连矢阵、鱼鳞悬冲阵在进攻邕昌国的圈墎之战、诺马沟之战、琛芥之战中皆是毕功于一役。

    将军虽精于用兵,一手带出了所向披靡的钢狴军,但将军也很惜兵,并不好战,阳祥帝签下这份协议,无形中免了一场血战,将军又岂会不乐意?燕恪镗自我否定后,甩掉心里那种没来由的感觉,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老燕,回来了?”

    燕恪镗循声望去,见一身甲胄的霆励将军魏曽明向他走来,显是刚领兵巡营归来。

    魏曽明大步流星走到燕恪镗身旁,开口便问道:“虞钧国那皇帝当真签了?”

    燕恪镗点头道:“签了。”

    魏曽明闻言,不禁大为失望,慨叹道:“可惜啊!可惜!那徐商琮被传为‘战神’,与我们将军不相上下,他们两个如能交战一场,必定精彩至极!皇上迟迟未对虞钧国动兵,我可是等这一战等了五年,可惜虞钧国那皇帝太窝囊了!”

    燕恪镗实话实说道:“邕昌国被拿下,培泾国归降,放眼四海,已有六国尽纳我国版图,还有几个国君敢直撄我国的锋芒?”

    魏曽明满怀热血滚烫,此次出征早已摩拳擦掌,不料竟是如此收场,终究遗憾道:“话虽如此,但白白失去这足能载入史册的一战,实在是可惜啊!”

    魏曽明嗜战,燕恪镗见他扫兴,不由安慰道:“天下尚未一统,往后的征战定然少不了。”

    魏曽明仍旧有些怏怏:“陂澶国的金闫骐空掌兵权,无勇无谋;韩宋晸死板守旧,不知机变。越沽国的全骥注稳慎有余,锐意不足;苗基刍虽是一代强将,但已年迈,体力不敌;卓重靖有勇无谋,蛮打而已,这些人又岂是我们将军的对手?”

    燕恪镗对他这一番点评由衷地深表认同,如今徐商琮被废,放眼天下,唯有越沽国的二皇子穆解柏与将军有一战之力,他受到魏曽明的情绪感染,不免也有些惋惜。两人又闲话几句,才各自回帐。

    徐商琮被带去清洗,那名小兵未收到上官的特意交代,因而对他身上的伤未加理会,只给他拿来一套士兵服,见他收拾齐整,便将他带去主帐,交给帐外值守的亲兵,算是完成任务。

    徐商琮浑身擦伤火辣疼痛,他不动声色立在帐外等候通传,亲兵进去通报后,让他入账。

    徐商琮抬步进入帐中,见帐中人坐在矮几边,左手一卷兵书,手肘撑在矮几上,正就着烛火在看书。

    他走到矮几旁跪下,微低下头,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张三折的薄纸。

    卢觉镝扫他一眼,目光又移回书上,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徐商琮清声回话道:“是奴才的卖身契。”

    卢觉镝未伸手去接,亦未再说话,徐商琮只好一直保持着跪呈的姿势。

    半响,卢觉镝翻过一页书……

    帐中寂静,灯火微明,刻漏点滴流逝,只剩下时而响起的翻页声。

    一个多时辰过后,卢觉镝放下手中书,却仍旧不接那纸契约,开口道:“到外面去跪,本将要睡了。”

    徐商琮水米未进,在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托着那张卖身契的双手已有些发酸,听到如此吩咐,他也不多话,顺从应道:“是。”

    徐商琮起身退出主帐,在帐外重新跪下。

    帐门外两名值守的亲兵静立如山,对眼前跪着的人视而不见。

    未几,帐中灯灭。营中将士多已入睡,整个营地静悄悄,只有巡夜的一队兵士在执锐穿梭。

    长夜寂寂,天上一轮明月皎洁如洗,徐商琮双手托着那张薄纸,清明的目光安静地落在遥远的前方。

    苂途关是太.祖皇帝开僵定国之年下令建造的,投入无数劳力,耗资甚巨,历时三年方建成,巍峨雄关,凭据地利,固若金汤,万夫莫开,被称为国中第一大关。

    徐商琮跪面的方向正对着故国,甚至能隐约望到关楼顶角,在月光下耸立,活似一只安然沉睡的巨兽。

    徐商琮凝望半响,默然收回目光,垂望着身前的地面,天下局势动荡,战火频仍,他一心以身报国,本以为战死沙场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没想到家国会抛弃他,为国战死竟成奢望!他无端想起前朝中书令李榄仲获罪流放岭南,永不叙用,在流放途中所作的一首诗:

    江山柳絮纷,长道满风尘。

    赤忱空付水,徒留一孤身。

    苂途关城楼上,头发星白的齐荆志眺望着月光下连线起伏的重重山脉,心中无声道:老萧,我对不住你,我枉活在世,没能保住你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这个学生。

    齐荆志心中情绪翻涌,往事历历在目,想起那孩子十八岁时领兵深入敌后,浴血奋战一日,最终解了长槺城之围,他和老萧带人找到他时,是从尸堆里扒出来的。当时老萧抱着他,探到他还有一息尚存,方知后怕:“王爷,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末将万死莫属!”

    那孩子眉目间已被鲜血浸染,青涩未褪的面孔虚弱一笑,断断续续道:“萧将军……言重了……在战场上……没有……王爷,我只是……一个……保家卫国……的战士……若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回忆到此处,齐荆志一声长叹,他宁愿澂王真如都中谣传那样举兵谋反,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入现今的境地,那他就算舍去固守一世的忠义,拼上这把老骨头,背起逆臣反贼的骂名,也要誓死追随他!

    一名副将大步登上城楼,禀报道:“将军,军医已为严将军和朱将军治过棒伤,身子骨无甚大碍。”他顿了顿,又补道,“两位将军闷声不响,看着情绪有些低落。”

    齐荆志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副将借着城楼火把的亮光见老将军也是一脸悲怆,他不禁劝慰道:“将军,乾桑国六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关外三十里,强敌未退,还请您多保重身体,切莫过度悲伤。”

    见齐荆志无声摆了摆手,副将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这位长年像“门神”一样镇守在此关的老将军仿佛眨眼间就苍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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