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将和解

    万寿节过完,各地官员陆续离京,京中十三卫总算能松下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临时抽调去布防的十二卫回归各所,职责恢复如常。

    霜降过后,天气愈发寒凉,城中黄叶落了满地。

    韬麟殿,早朝。

    刑部尚书唐竟与出列道:“臣启皇上,据本部派去的唐槺桦送回的卷宗奏报,蔚岩城巡抚吕郏丙私自调用朝廷拨给的造桥银一案,乃系借给邻近的维岫城购买受淹的秧苗,本待维岫城秋收,再补回这笔钱银,未料遭人告发。”

    他斟酌道:“臣以为吕郏丙此举虽欠妥,然并未将公款用作他途,农时不容缓,事急从权,实属情有可原。”

    唐竟与话音未落,右相黎偲昌立即驳斥道:“公款私用,置王法于何地?此举若轻饶,今日胆敢借公款,他日就胆敢借军队!臣以为该将吕郏丙革职严办!”

    “黎相言重了。”文华殿大学士袁佰隋温和道,“为生民立命乃是我等入朝为官之初心,吕郏丙心怀苍生,以缓救急,若得不到善果,试问来日如再蒙灾患,各州府何人还敢出手相助?倘人人都求独善己身,又何以济天下?”他望向王座上的冯娓钥,深深一躬身,“臣请皇上法外开恩!”

    冯娓钥声音清越,响在百官林立的朝堂上,掷地有声地落入众臣耳中:“吕郏丙擅动公款,罪不可恕,念在他为解百姓疾苦,其心可嘉,着降职三级,罚俸一年。”

    “皇上圣明。”唐竟与躬身领旨,对这个处置结果可算松了一口气。

    户部尚书邵渠游另起启奏道:“垽州锡矿权收归之令,垽州各财主虽慑于刑律,将矿产尽数上交,然矿工被诱以重利,普遍怠工,乃致垽州锡矿半载产量不及以往六成,且多处矿工与官差时有口角冲突,还有一处矿地的矿工被授意与官差发生肢体冲突,失手打死了一名官差。臣以为垽州各财主世代占有锡矿产,今我朝欲收归国有,恐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太傅钟同禹道:“此令自去岁推行至今已初见小成,此时若稍有妥协,只怕会前功尽弃,前盛氏帝室历朝皆有收矿权之举,但每有流血冲突辄止,致使各财主有恃无恐,矿权回收之事累代未决,臣以为可借此案查清幕后唆使之人,当众法办,杀一儆百!”

    “万万不可!”左相佟逋忙接口道,“兴杀有损君主仁名,垽州各财主持有矿产已久,不可过刚行事,须施怀柔之策,徐徐图之。”

    冯娓钥开口道:“治国平天下若过于为声名所缚,则反受其累。垽州各财主把持锡矿权已成积弊,此毒瘤在朕这一朝若无法剜除,即会步盛氏后尘,历代迁延。”她望向刑部尚书唐竟与,一锤定音道,“唐卿,此案便派韩槺平去主审吧。”

    众臣闻言一诧,韩槺平铁血手腕,冷面无情,看来皇上此番是要狠治了。

    百官各自思量间,冯娓钥接而另起议题道:“杜湳故上书请旨减免珪州田税一年,众卿如何看?”

    文渊阁大学士滕和訚进言道:“皇上,今秋丰收,仓廪充实,珪州新历战事,境内疮痍,民生艰难,臣请皇上体察珪州百姓疾苦,同意杜州督所请。”

    户部尚书邵渠游一听,急道:“蔟州同样新历战事,珪州若免去田税,蔟州是否也要免?还有其余各州府也都在看着,孔圣人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举恐引祸端!况且,栟州引河改流工程、各州府增设书塾工程、兵部粮饷战备开销……哪一样不需要银钱?滕大学士整日书墨为伴,是不知人间柴米贵啊!”

    滕和訚性情温厚,面皮薄,被邵渠游一通驳斥,只好闭嘴沉默。

    左相佟逋开口道:“蔟州徐氏帝室乃开城投降,几无战事损伤,与珪州情况自是不能并论,珪州百姓确为战所苦,若能免去一年田税,也可减些负担,臣附议。”

    邵渠游还欲再辩,只听皇上已开声道:“今年难得是个丰年,珪州战后重建不易,便准杜卿所奏,免珪州田税一年,与民生息。”

    朝事议至临近尾声,礼部尚书潘郊丙才出列道:“皇上登基六载有余,今年已二十有五,是否该将婚事提上议程了?”

    这几年,每有臣子上书请皇上议婚,折子都被皇上留中,眼下又一个万寿节过完,年逾花甲的老尚书是被逼急了,这才不得不把此事拿到朝堂上来当面议。

    冯娓钥当即驳回道:“天下尚未一统,朕暂无意议婚。”

    兵部尚书蒋弈陆接而道:“当今四海之内仅剩越沽国未纳入我国版图,越沽国战线过长,且三面环海,易守难攻,恐非短时可夺,天下大局已定,请皇上尽早完婚!”

    太傅钟同禹也开口道:“皇上的婚事亦是国事,皇上践祚数载,一直未婚,国家后继无人,则难令臣民心安,请皇上早日成婚,以安天下。”

    今日廷议一直未说话的晁钧王冯硕缙此时也道:“历朝先帝皆是三年选一次秀女进宫,这是祖宗的规矩,臣请皇上依祖制,下旨各地对适龄的男子登记造册,送入京备选。”

    右相黎偲昌接道:“臣附议。”

    左相佟逋接道:“臣附议。”

    刑部尚书唐竟与接道:“臣附议。”

    ……

    相继有臣工开口附议,往日在朝堂上时有政见相左的文武众臣们竟在此事上站到了一致的立场上,坐在王座上的女子一径沉默。

    晁钧王冯硕缙带头撩袍下跪,进逼道:“臣请皇上准奏!”

    其余众臣见状,也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道:“臣请皇上准奏!”

    众口一词,声震殿宇,惊起了殿脊上栖息的几只飞鸟。

    满朝朱紫乌泱泱跪了一殿,堂上仅剩卢觉镝、覃粤延、曹也谢等几位年轻武将直挺挺立在原地。

    良久,冯娓钥才开口道:“朕会考虑,此事容后再议。”

    她起身离去,总管太监全禧逹高声唱道:“退朝!”

    太医院提点陶鸿量看诊完回来时,正好遇到众臣散朝,邵渠游、唐竟与、袁佰隋几人一道走下汉白玉长阶,见陶鸿量背着药箱,邵渠游便问道:“桂姜,何人生病了?竟劳动你亲自出诊?”

    陶鸿量脚步略一停,对着三人拱手一礼,道:“是祎国公身体抱恙,皇上命我去给他看诊。”他也不多寒暄,赶着去复命了。

    陶鸿量直接往昭琨殿去,经通禀后入内,正欲跪地行礼,坐在御案后的冯娓钥放下手中的奏本,抬头道:“陶卿不必多礼,祎国公身子如何?”

    陶鸿量躬身道:“祎国公感染伤寒迁延不愈,引发早年落下的旧疾,才致此次病势如山倒。”

    冯娓钥蹙眉道:“可有大碍?”

    陶鸿量面色凝重回道:“祎国公年事已高,体质远不如前,加之多年沉疴,只怕再难康愈。”

    冯娓钥默然半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陶鸿量退出昭琨殿没多久,廖长阗便接到通知,皇上要去祎国公府探病,着令一小队骠豹卫便服随行。除了在御前当值的徐商琮与孔茂晟二人,廖长阗另又点了四名骠豹卫一队同去。

    冯娓钥穿着一袭黛蓝便服,轻车简从出宫,到了祎国公府,府中众人才知皇上驾临,阖府上下在庭中迎了驾,祎国公和皇上已有十余年不相往来,基于皇上和祎国公之间紧绷的关系,不知为何皇上今日竟突然到访,他们心有忐忑,皆有些不知所措,冯娓钥温声道:“大家不必拘谨,朕来看看祎国公。”她说罢,便散了众人。

    祎国公屋内,药味满室,躺在榻上的人眼窝深陷,瘦得脱了形,仅剩刀刻斧削的五官轮廓仍残存着昔日武将的几分刚烈之气。

    冯娓钥将一众随行侍从及护卫都留在门外,独自进了屋,她走到病床前,轻唤了一声:“祎国公。”

    公孙晲微微睁大了眼看着立在他床前的女子,只见那英气的五官眉宇不怒自威,虽穿着不起眼的便服,浑身气质却非寻常女子可比,隐隐散发着上位者的慑人气场,他虽没见过皇太女成年后的模样,但一眼便知这就是当今天子。

    公孙晲躺着的身体一动,欲坐起来,冯娓钥道:“国公身体有恙,且安心躺着。”

    这位先帝朝的名将,曾在千军万马中恣意来去,创下过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的不败神话,现如今却也垂垂老矣。

    公孙晲不听女帝口谕,仍旧挣扎着要坐起,深病磨折下仍流露出一代武将不屈的傲然风骨,留在屋中伺候的仆人见他执意要坐起,忙上前扶起他,又在他背后垫上一只软枕,让他靠着床头。

    公孙晲跟随先帝东征西讨,万死不辞,却因先帝坚持要立唯一的女儿为国储,他强烈反对,劝之未果,最后愤然辞官。

    公孙晲对让女人为帝有很深的偏见,他从未承认过她是皇太女,更从未承认过她是皇帝。然而,这些年他虽深居府中,却能听到下仆交谈时说起坊间传来的一些在她治下的江山景象,明赏慎罚,革新科举,广纳贤士,百姓归心,竟隐隐然有天下一统的趋势。他没想到她接掌起皇权,比之先帝竟然也不遑多让!

    冯娓钥坐在仆人搬来的木凳上,目光清平如水,温声道:“国公只管安心养病,朕会召参铎回来侍疾。”

    公孙晲喉头动了动,时隔多年后,终于肯承认地开口唤了一声:“皇上……”

    他当年以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带头反对先帝立她为皇太女,可想曾令她的处境有多难堪,她继位后对旧事却未有介怀,如今还亲自登门来他府上探病。

    公孙晲提及当年,不免有些吐字艰难:“当年,老臣……是老臣……”

    公孙晲语不成句,冯娓钥宽容地托着他的话头接下去道:“朕知道国公心怀百姓,当年是不放心先帝将千钧社稷放在朕一介女流肩上。”她微一停顿,以陈述的语气淡淡问道,“这些年过去,不知朕可有实现国公心中对于人君的期许?”

    公孙晲沉默半响,他与先帝一世君臣,被先帝倚为股肱,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未懂过先帝,像先帝这般雄材大略之人,若女儿是泛泛之辈,自然不会立为国储。公孙晲老迈的嗓音有些颤抖:“先帝慧眼如炬,是老臣狭陋了。”他声线微有激动道,“老臣囿于成见,辞官幽居十数载,身无建树,不配享此尊荣,请皇上收回老臣的爵位!”

    冯娓钥清声道:“国公随先帝开疆拓土,战功彪炳,于国有大功,理应受之,况且国公对朕虽有偏见,却并未阻止参铎出仕,参铎有国公当年的勇谋,是一代不可多得的将才,我国能有如今的版图,参铎亦功不可没。有栋梁如此,国之幸甚。”

    提到长子,公孙晲终于有了些许笑容,脸上灰败的病气似乎也退了几分:“他像老臣,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脾性也像老臣,老臣管不住他。”

    想起公孙顾望那张满是少年气的脸,冯娓钥不由也一笑。

    自从冯娓钥被立为皇太女之后,公孙晲从此再没踏入过皇宫,君臣龃龉十数载,时隔多年后,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于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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