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相亲

    京都安宁,夜深人静,百姓都在梦中安恬,更夫提着锣梆行走在街巷间,笃、笃、笃、笃,敲响四更。

    明月缓慢地挪过半边天,星辰逐渐隐没,桐苑外二人在夜雾中立了半宿,仍是那个姿势。

    “梨龄……”

    梨龄好像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唤,她身形一转,几乎就要推门进去,举起的手又凝在半空,生怕是自己受时辰煎熬过久,出现了幻听。

    梨龄心里正自犹疑不定之时,屋内又传出一声极其微弱的轻唤:“梨龄……”

    “奴婢在。”梨龄立即推门进去,又反手关上门,只见屋内碎布料满地,入目一片狼藉,徐公子双目紧闭,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他完好那半边脸潮红尽褪,只剩下一片苍白,身上盖着事后临时搭上的薄被,皇上坐在他身旁,未着寸缕,以左手支撑着地面,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及脸颊上,身下有一片血泊。

    梨龄跟随皇上在烽火里来去都未曾见她如此形容狼狈过,不由得眼眶一热,哽咽道:“皇上……”

    冯娓钥声调有些沙哑,安抚道:“无碍。你去给朕找一套衣裳,让卢将军去备一辆马车。”

    “是。”梨龄将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回去,忙领命而去。

    冯娓钥吩咐完这句话,又耗尽了力气,她再次倒回地上。

    屋内的灯烛燃烧半宿,已有半数烧尽,一室蒙昧中,她执起徐商琮的手,反复摩挲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目光沉凝,久久不愿放手。

    梨龄办事麻利,不多时便拿回一套衣裳。

    冯娓钥又撑坐起来:“过来扶朕一把。”

    梨龄走上前托着冯娓钥的手肘,用力将她扶起,伺候她穿好衣裳,又为她拢顺散乱的长发,熟练地重新挽起。

    冯娓钥侧身提起桌上的茶壶,倒出一杯冷茶,一口气灌下去,这才觉得恢复了些许体力。

    梨龄从冯娓钥拿着茶杯的手上瞥见她手心血迹斑斑,有几道深深的指甲戳伤,想来应是方才忍痛时被自己戳伤的,不禁着紧道:“皇上,您的手……”

    冯娓钥道:“无碍。现下是什么时辰?”

    梨龄回道:“约是寅时。”

    “朕要赶回宫上早朝。”她偏头望向徐商琮,吩咐道,“你留下,寻处清净的院子安置好他,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是。”梨龄躬身领命。

    冯娓钥沉默片刻,又道:“今夜之事,不必让他知晓。”

    “皇上……”梨龄闻听此言,不由抬起头,斟酌再三,正欲进劝几句。

    忽然响起叩门声,卢觉镝在门外道:“皇上,马车备好了。”

    冯娓钥对梨龄道:“你去办吧,朕要回宫了。”她说罢,迈步朝门口走去,动作牵扯到身下的痛处,身形一踉跄。

    梨龄忙伸手一把扶住她,担忧道:“皇上。”

    冯娓钥深吸一口气,又把指甲插在手心的伤口处,勉力站稳,缓了片刻,挣开梨龄的搀扶,继续向门口走去,她每走一步,仿佛都是在刀刃上拉扯而过,隐在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借力坚持,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打开门,径直朝外走去。

    卢觉镝提步跟在她身后,见她步履似有些艰难:“皇上,臣可以……”

    卢觉镝欲言又止,冯娓钥却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道:“不必,朕自己可以走。”

    松匀馆外停了一辆普通的四轮马车,一名车夫候在车旁,冯娓钥从大门口出来,便直接上了马车,卢觉镝挥退车夫,亲自执缰,驾车启行。

    卢觉镝控马技术精纯,车轮滚滚轧过清静的街道,稳稳地向皇宫的方向驰去,几乎没有一丝颠簸。

    宫中,总管太监全禧逹急得团团转,不断看着滴漏,他这一宿都没有睡,皇上出宫连一个侍卫也没带,不知人现在在何处?安全与否?眼看就快要到平日起身洗漱的时辰了,可皇上仍未见踪影,也不知这早朝还上不上?

    天色渐曙,一排宫女、内侍各司其职地端着洗漱用品及朝服冠冕列队而来,全禧逹打了个手势,宫女、内侍们训练有素地沉默候在一旁。

    滴漏又过了二刻,窗外的景物已能看到大致轮廓,全禧逹愈发焦急。这个侍奉过两代君王的老总管一夜间生生又熬白了几根头发,就在他忍不住要再派人到宫门口去候着时,一个小内侍飞快地跑来禀报:“全总管,皇上回来了!”

    全禧逹闻报,暗地松下一口气,他正欲迎出去,只见皇上的身影已迈步入殿来。

    “皇上,您可算回来了!”

    冯娓钥径直往屏风内行去,口中简短道:“更衣。”

    全禧逹忙指挥早候在一旁的宫女伺候皇上更衣,又让内侍们等着伺候皇上漱口净面,他也不多废话,安排好殿中的各项事务,便默默退出去检点圣架仪仗。

    卯时,百官入朝,当值的内侍高唱:“皇上驾到!”

    冯娓钥身穿朝服,忍着每一步行走间刀割般的疼痛,步履平稳地走入殿中,在主位上落座。

    韬麟殿上,全禧逹随侍在王座一侧,看着文武臣工跪下山呼万岁,皇上淡淡一声:“众卿平身。”他高悬了一宿的心才真正落回原处。

    四境国事繁重,菱实城爆发时疫、豁徭令草案复议、前虞钧国军政改编、垽州锡矿山收归遇阻……早朝一直议到将近午时才散。

    百官三三两两出殿,卢觉镝与兵部尚书蒋弈陆一道走下汉白玉长阶,边走边讨论着军饷改制之事,一个内侍一溜小跑过来追上他们,传话道:“卢将军,皇上召您去昭琨殿。”

    卢觉镝跟随那内侍走到昭琨殿外时,正好听到全禧逹在殿中惊声道:“皇上,您的手心怎么受伤了?小冬子,快去请赵太……”

    冯娓钥清淡的声音打断他道:“朕无碍,不过是指甲戳出来的几个印子,用不着叫太医。”

    卢觉镝跨入殿中,撩袍下跪,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冯娓钥猝然抓起手边的明黄茶杯向他掷去,卢觉镝见茶杯飞来,并未闪躲,茶杯撞到他的左鬓,淋湿了半边肩膀,落地一声碎响。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殿中伺候的宫女、内侍瞬即跪伏一地,全禧逹跪在御案旁,心中满是困惑,今日朝堂上一切如常,不知皇上为何骤然动怒?

    冯娓钥并未开口,清冷的目光落在卢觉镝身上,她还一直以为人在将军府,本待等虞钧国军政收编之事了了,再作打算,没想到他居然把人放到了风尘之所里!

    卢觉镝任由鬓边的水珠划下脸颊,不曾辩解一句,缓缓伏身请罪道:“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冯娓钥不出声,满殿沉寂,气氛肃杀,宫女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卢觉镝一直伏在地上,保持着请罪的姿势。

    良久,一道疲惫的声音从御案后响起道:“罢了,这里面也有朕的过错,终究不能全怪你。”

    全禧逹听到这疲惫的声调,无来由心头一疼,自皇上登基以来,他在御前侍奉这些年,无论国事多么艰难,政务多么繁重,皇上一肩挑着偌大江山社稷,夙兴夜寐,他从未听皇上用如此疲惫的声音说过话。

    全禧逹正在心神纷杂之时,又听得皇上道:“你下去吧。”

    随着这一声落下,殿内的肃杀氛围冰消雪融,宫女内侍们只觉压力骤降。

    卢觉镝告退出了殿,随后冯娓钥又道:“你们也都下去。”

    宫女内侍们纷纷退下,殿外值守的两名骠豹卫宛如两尊门神,对殿内的动静不好奇,不张望。全禧逹退出殿后,仍留在殿外,他心中挂虑,时不时往殿中觑一眼,只见御案后那道身影独自枯坐着一动不动。

    全禧逹好像失了主心骨般无措时,忽见一道穿着紫色朝服的身影走来,是户部尚书邵渠游,他忙迎上去:“邵尚书有事求见皇上么?奴才去为您通报。”

    邵渠游尚未来得及说话,全禧逹已趋步入殿去了,他小心地往御案后看一眼,轻声禀道:“皇上,邵尚书求见。”

    半响,御案后的人才像是从石化中活过来,全禧逹听到入耳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果决,言简意赅道:“传。”

    梨龄办完差事回到昭琨殿,见殿中皇上正与邵尚书在议事,她便在殿外候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邵渠游从殿中出来,梨龄垂首恭送邵渠游走远,她才进去复命。

    “皇上,奴婢在经柏巷赁下一间院子,雇了一名五旬妇人照料徐公子起居饮食。”

    冯娓钥问:“可有请大夫去给他看过?”

    大夫诊断徐公子身上有几根肋骨二次断折,情况严重,梨龄看了一眼皇上略显憔悴的神色,避重就轻道:“奴婢一直守着大夫看诊完才走的,大夫说徐公子无甚大碍,采用温补之药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康复,皇上请放心。”

    冯娓钥听罢,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取下一本昨夜堆积未阅的奏折,低头批阅起来。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