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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去年今日此门中(2)

    我不再做关于“才子佳人”的美梦了。

    相反的,我离开家乡后,无比思念阿牛哥。

    忘记了他的懦弱和贪婪,只记得他的好。

    就连当时我俩躲在草垛里亲嘴时经历,如今回想起来,也是百般甜蜜涌上心头。

    我穿着那闽南客商给我昂贵的织金锦缎衣裳,坐在铜镜前画眉敷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褪去了青涩,尽是摇曳风情,像极了盛开的碧桃花,懊悔之意渐消,心中十分得意。

    我想着,凭着我的姿色,哪怕是到了这风月场,自然也有一番手段弄出个天地,寻得一位知我、爱我、怜我的好郎君,也不枉为一段佳话。

    闽南客商包占了我半月,家中妻子来信,说是老爹死了,便归乡去了,于是我恢复了自由身。

    彼时的我青春面容,初涉人事,又略同文采,自然成了这女儿河的香饽饽,一时风头无两。

    那金陵城的富家子弟,如那蜂儿蝶儿般闻香而来,我尽施手段,流连辗转在他们身边,夜夜笙歌,芙蓉帐底卧鸳鸯。

    欢愉之后,每每日上三竿才起,我坐在妆台前,瞧着铜镜里自己残妆未洗,面容倦怠,像是被风雨打淋了的碧桃花,心中闪过一丝慌张。

    又暗自懊悔。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给了阿牛哥。

    也不枉我俩好过一场。

    ……

    ……

    凤妈妈常说,这娼姐儿接客,待梳笼过头一遭,就是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与其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如千欢万喜,倒在老鸨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我听着虽不大舒服,却也无力反驳。

    毕竟,眼下四处都闹饥荒,我有的吃,有的穿。快活一时是一时,也管恁么多。

    彼时,我正靠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面容,辗转在金陵城的风月场中,物色如意郎君之际,忽听到春韭真成了花魁娘子的消息,吃了一惊。

    这一消息,还是我从相好的李侍郎口中听说的,那一日,我正和他在郊野赏花,他告诉了我这一消息,便急急忙忙地拉着我回了女儿河,说是要一睹新一任花魁娘子的芳容。

    那一天,我遥遥地站在楚云阁,瞧着游街初次亮相,被万人簇拥着,光彩四射,像神女下凡一般无比耀眼的春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失落,又羡慕。

    甚至难以置信。

    “听说这花魁娘子陆丽仙是你的好姐妹?如今她当上花魁娘子,你很高兴吧?”李侍郎一脸兴奋地说道,说这话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远处的春韭。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当这李侍郎外室的幻想,破碎了。

    “哎唷,当初你们三一起找到我。我还以为你们里面最出挑的会是你,没想到竟是春韭这个小丫头子挣了出来。”

    凤妈妈满脸堆着笑着,对我说道:“哦,不,眼下该叫是花魁娘子陆丽仙了。”

    春韭当上了花魁娘子,人人却都来向我道喜。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何喜之有?

    ……

    当我意识到自己羡慕,甚至嫉妒春韭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春韭一己当先,冲在前面,和凤妈妈定下了那赌约,我和蕙兰怎么会有如此好日子,能在这风月场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需看甚么人眼色?

    我知道春韭的好。

    我也深深地感念她的好。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幽暗的角落,却又深深嫉妒她。

    我想要忽视这种嫉妒,像是爹丢在床底下的那些破烂话本子,藏了起来。

    我和蕙兰摆了一桌酒席,庆祝春韭当上花魁娘子。

    蕙兰是真高兴,她喝得脸红彤彤的,兴奋的说道:“咱们三个,终于在女儿河站稳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了一盏酒。

    我在心中却默念,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春韭站稳了脚跟,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春韭,哦不,是花魁娘子陆丽仙,听到蕙兰的话,拿着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腰果,轻蔑地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花魁娘子?呸!什么劳什子,不过是那些臭男人们弄出来的裹脚布罢了。”

    听了这话,我大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将盏中的酒泼到陆丽仙脸上。

    那一刻,我知道,那一种被我藏在心底的嫉妒之情,就像是那些破烂话本子,又被我翻了出来。

    又像是夏日暴雨过后的杂草,肆意野蛮地生长。

    直至占据了我整个内心。

    ……

    你要问我到底嫉妒什么?

    我嫉妒的不是陆丽仙得了这花魁娘子的美号,也不是她能享受最尊贵体面的衣裳服饰,也不是她那前呼后拥的派头。

    而是嫉妒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郎君,都是些金陵城的上等人,是儒雅的公子,是高贵的名流。

    反观于我,自她成了花魁娘子,我的地位一落千丈。

    我身边的男人,尽是些被酒肉糟了的、令人恶心的老东西们。

    哪怕我逃到了女儿河,仍然是嫁给了“老鳏夫”。

    而且是无穷无尽的老鳏夫。

    死了这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彼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是陆丽仙,将我推进了这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

    这时候,我对男人仍没死心。

    我仍然渴望着,遇到一位清俊的郎君,倾心于我,将我赎了去,把我从这个无止境的噩梦中救出去。

    这时候,张生出现了。

    其实,我也并没有多爱张生。

    我知道他那些花言巧语,都是骗鬼的。

    人人都以为我爱极了张生,实则都是我表演出来的,张生骗我,我也在骗他。

    我爱上的,是张生给我带来的那一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自他出现,我久违地重温了那一种“才子佳人”的美梦。

    他骗我,我骗他。

    人生如梦,又何必当真呢?

    说实在的,我不想承认,也只能承认。

    张生的的确确是我能够抓住的,最好的男人。

    张生娶了一门正妻又如何?

    他靠老丈人接济又如何?

    只要我狠狠地把持住了他,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在这个地方,我嫉妒着陆丽仙,又承受着良心谴责的煎熬。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变得面目全非,我会疯。

    只要离开这里,逃离这个无止境的噩梦,我至少还能保留一丝体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

    陆丽仙却亲手摧毁了属于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以为张生对我矢志不渝,可他依旧是拜倒了陆丽仙的石榴裙下。

    我又回想起那一日,我闻信,冲进陆丽仙的居住的凤凰台,果见张生坐在她房中,早已迷得七荤八素。

    陆丽仙见我来了,不屑的面容又带着嘲笑:“张生,碧桃妹妹来找你来了,你还走不走了?”

    那一刻,我再也压抑不住嫉妒滋生的怪物。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摧毁我最后的救赎!!!

    若她当真爱张生,我宁愿给她!

    但是!

    呵,我知道,她这么做,完完全全是为了羞、辱、我!!

    我费劲心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她轻而易举的就抢走了,还在我面前如此炫耀,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

    她瞧不起那些臭男人,而就连那些臭男人都巴结不上的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彻底疯狂了。

    我内心那个压抑已久的怪物,冲了出来。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我对她说道:“呸!从来,我都没把你当成过好姐妹!”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十分痛快,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报复感。

    我和张生决绝了。

    然后,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卷走了我所有的妆奁,还顺手牵羊了楚云阁的许多东西。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的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卷走这么些东西。

    当时的我,以为猜是陆丽仙指使他这么干的,为的是要将我钉死在楚云阁,永永远远地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凤妈妈那个老虔婆如此安排的。

    为的就是,让我卖身于她,用着这幅尚且年轻的身体,一日一日、永不停歇地为她赚钱。

    现在想来,其实我和丽仙,一开始,就落入了她的毂中。

    ……

    我来到女儿河五六年后,有一日,我出门买胭脂之际,在码头看到了阿牛哥。

    尽管他已衰老的不成样子,佝偻着身子,在码头做着苦力,吃力地扛着一袋又一袋的米粮。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遥遥地看着阿牛哥,惊觉早已心坚如铁的我竟满面都是眼泪。

    我想上去和他相见,却又觉得好笑。

    事至于此,我们又该以何身份、颜面相见。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是太残酷了。

    因为,他连我最后一点念想,也都打碎了。

    ……

    ……

    来到女儿河的第八年,我浑浑噩噩地活着。

    抢男人、比衣裳、见钱眼开,我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娼姐儿。

    我知道,我最好的结局,便是卖给当地的有点小钱的土财主当小妾或是外室。

    我的面容也在日复一日地衰老,再多的铅粉也掩盖不住那一种腐烂的沧桑,我变得不爱照镜子,性子也愈来愈变得乖戾。

    而我的将所有的一切罪责,都归于陆丽仙。

    不然,我又该怎么办?

    找不到出气口的我,又该怎么活?

    ……

    ……

    我初次见到西门小官人的时候,我那一颗早已沉寂的心,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我知道他说的话,没几句可信的。

    但时至今日,哪怕是骗局,我也甘之如饴。

    反正我的人生,早已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谎言,再多一个,又有何妨。

    西门小官人赎了我,我便跟着他连夜走了。

    仓促到,我竟然和蕙兰都来不及打声招呼。

    或许,我自己也想不辞而别。

    因为就连蕙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走吧,就这么走吧。

    那些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

    笼中的金丝雀渴望着自由,可当它出了牢笼,自以为能飞向广袤的天空,实则是落入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我以为跟着西门小官人走了,能够从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中醒来,实则我陷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恐怖的噩梦。

    我是被娇养在楚云阁的雀鸟儿,七八年下来,我变得极其世故,却又十分天真。

    我原以为我的人生不会更惨。

    待我出了楚云阁,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黑暗。

    待我得知西门小官人竟一口气买了五六个姐儿,有几分惊讶。

    他这不像是买姐儿,倒像是买牲口。

    但我并未太过在意,有钱人谁家没个三妻四妾,况且不跟女人斗,我后半辈子干什么?

    直到我见到了那个恶鬼虎二,我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

    虎二不是人,而是地狱来的恶鬼。

    他将我们这些买来的姐儿囚禁于一个荒芜的院落里,用狗链子锁了起来,起先,每个人口中都塞了东西,无法叫喊。

    一日他只喂我们些寡淡的、馊了的汤水,一如猪圈中的猪猡。

    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尽手段狠狠地折磨我们。

    我每天都惊恐于太阳的下山,惊恐于夜晚的降临,因为这意味着我又将被那恶鬼拖入地狱之中。

    怕我们自戕,又怕我们叫喊出声音,恶鬼将我们的舌头割掉。

    买来的姐儿陆续地都死了,被埋在了月季花下,唯有我还活着。

    每天黎明,当晨曦的阳光照在已经彻底腐烂的我的身上,杂草上的露珠成了我的眼泪。

    我知道,自己又活下来了。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

    好笑的是,我疯了之后,有时会很清醒,想通了以前没想通的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的那些男人,最终都负了我。

    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坠入无尽的噩梦之中。

    还有,为什么我那么恨陆丽仙。

    我回想起那一日,陆丽仙当上花魁娘子之际,那一副充满鄙夷的笑。

    原来,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

    我和她,在男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砧板上的鱼,无论有没有花魁娘子的名号,都是一样的。

    而我,竟天真的以为,要杀死我的刽子手,会拯救我。

    想通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实在好笑。

    我不再是幻想中的相府千金,也不再是清白的乡下丫头,甚至不是楚云阁里略有姿色的俏姐儿,而是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块腐肉。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变得愈加痛苦,彻底疯了。

    ……

    你问我还恨陆丽仙吗?

    我摇摇头,不恨了。

    甚至不恨那个幕后推手凤妈妈了。

    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一切的恶果都是我自身的懒惰、懦弱、贪婪造就的。

    相较于陆丽仙的清醒自持,我永远都是被欲望推着走。

    我嫉妒她的清醒。

    因为她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

    她依旧是那个春韭,而我早已不是那个碧桃了。

    而怯懦的我不敢面对这一种残酷的现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厌恶着自己,害怕看镜子的自己。

    一如当初,看到了怯懦而又贪婪的阿牛哥,就像是,猪槽之中的猪猡。

    ……

    我很想回家。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阿爹每日摇头晃脑地念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酸诗,蕙兰和春韭会在晚饭前喊我一起去斗草,阿牛哥会采山上的野花送给我。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待我死后,我还能魂归故里。

    这个念想,支撑着我像待宰割的猪猡一样,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就当我放弃希望之际,那一夜闯进来了一个小丫头。

    我知道,她是春韭!

    是春韭来救我了!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握住春韭的手,我想说。

    一直以来,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先走了,最后再麻烦你一次。

    请送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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