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红蕖进宫叩谢皇恩。
她跟着引路太监来到了垂拱殿,拜见了皇帝和太后。小皇帝轩辕章见了她,只是说了一些嘉奖勉力的话。
倒是太后,着实叮嘱她许多,又对跟着她的杨嬷嬷嘱咐道:“哀家瞧着这孩子虽好了,你们还是要细心照顾,眼下时气不好,切莫再要着了风寒。虽是年轻,也怕留下病根。”
杨嬷嬷一一答应了,说定当会小心伺候。
沈红蕖听了,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按照辈分,她原该叫上官太后一声姨母。若生在寻常人家,母亲虽不在了,姨母也是可亲可疼的。
只是,这位姨母却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而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
她跪谢时,瞥到了高高在上,头戴凤冠的太后娘娘,虽是至亲,她们隔得却是这般遥远……
……
从垂拱殿出来,她本欲出宫家去,却被一个人在背后喊住,“郡主请留步。”
她转过身一看,是一位颇为面生的太监,她进宫也有几次,皇帝和太后身边的太监都认得,只是不知这位是谁?
“奴婢名叫侯会,是在文宣殿当差的,郡主想是不认得我。”
她微微颔首,“侯公公好。公公可有事?”
“摄政王嘱咐奴婢,待郡主拜见过皇上和太后后,便请郡主到绛云阁稍作歇息,王爷忙完了朝政,自会来见郡主。”
“既如此,那就请公公带路吧。”
如此这般,沈红蕖便跟着侯公公从后花园处穿过,行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了绛云阁。
来时路上,她细细打量着,来往内侍神情十分肃穆,只低着头匆忙走路,不敢多瞧一眼,不敢多听一句,更不敢多言一句。
听闻颜巽离平定槐彭祖叛乱之祸后,因忌惮前朝大臣与后宫内监勾连,再次酿成祸患,便着力整治了后宫,除却皇帝和太后贴身的几位内侍,整个皇宫大内几乎都换了一次血。
可以说,如今的皇宫大内,近乎半数的内侍,都已是颜巽离安插的人。
后宫尚且如此,前朝更是人人自危。酷吏蔡兴俊负责审问槐彭祖,想来陈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朝中大臣人人如坐针毡,生怕那槐彭祖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牵连了自己。
想当初,只因一句“一片火,两片火,红衣小儿当堂坐”,颜巽离便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整个轩辕宗室,惨烈之象犹历历在目……
她这几日虽病着,但居住在天子脚下,又处于闹市之中的千秋楼,自然也听闻了一些事情。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三叔是不是从始至终,就对槐彭祖密谋造反一事了如指掌。或者说,他是在利用这个机会,好掌控更多的权力。
他已是位极人臣的摄政王了,他还要什么?!
这个答案,不言自喻。
思及此,虽是仲春时节,沈红蕖心中只觉彻骨的冷意。
……
她跟着侯公公来到绛云阁,便在那里等候着。
这绛云阁原是先皇赏琴喝茶的地方,修得十分精巧,四周的墙壁上,都挂着历代画师的真迹,书架上摆放着许多本朝史书、地方志,她一一赏玩着,但过了许久,颜巽离也未现身。
“郡主,请用茶点。”在一旁服侍的小公公端来了细巧茶点,她正好有些肚饿,便随意用了些。
待过了晌午,颜巽离还未出现,她只得闷坐着,从书架中随手抽出一本本朝史记随意翻看着,待她看到书间中有一行小字,“轩辕氏与巫觋一脉相承,实属同源,守护相望,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心中颇为疑惑,为为“巫觋一脉”,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她欲要继续往后翻阅时,忽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病可大好了?”
来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颜巽离。
虽说他前些日子也去了千秋楼看望她,皆因她那时整日昏睡着,二人实则并未说过一句话。今日忽见着了,倒生出了几分阔别重逢之感。
多日不见,他也有几分形容消瘦,想来朝政繁忙,他又担心她,无暇休息。
沈红蕖转身看去,眼前的他,身穿玄色朝服,与往日不同,此时的他有着凌驾一切,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这里是皇宫,该守规矩,她欲要起身行礼,却早被他上前一把拉住,一只大手抚着她的额头,“嗯,果然不烧了。”
这只手的触感,果然就是她病时不断摩挲着自己额头的那一只手。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低下头,小声道:“我已大好了,多谢三叔挂念。”
他摸她的额头,用的是右手,想来他右臂上的伤,应该也好了。
“好了就好。”他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你再好好将养几日,萧府旧宅那里,我会着人令其打扫布置,半个月后,诸事妥善,你再挪进去。”
颜巽离口中说的萧府旧宅,正是皇帝御赐给沈红蕖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属于她了。
沈红蕖犹豫再三,忍不住问道:“三叔,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
他不可置否,点头道:“嗯,是我安排的。不过,这件事,倒是太后先起的头。”
上官太后听闻沈红蕖相救颜巽离一事后,便说若不嘉奖沈红蕖,倒显得他们皇室小气。不过,这镇国郡主的封号,却是颜巽离提议的。
此事虽不符规矩,但太后并无异议,想来她也是怜惜沈红蕖是晴滟留下来唯一的血脉,便破了例。朝中虽有几位大臣认为此举颇为荒唐,不和规矩,但话说回来,颜巽离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又何止这一件,况且眼下是人人自危的多事之秋,也就无人再敢提起此事了。
小皇帝见如此,便也顺水推舟,做成了此事。
沈红蕖知道,有了镇国郡主的名号,那些京城贵女无人再敢小觑了她。
他说过,有他在,没人欺负的了她。
他当真,说到做到。
可是,这一切真的好吗?
她惴惴不安地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颜巽离淡然一笑,“呵,傻姑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的规矩,都是约束下面人的,你无须顾忌他人之言。”
“我只是觉得,我当不起这个镇国郡主的称号……”
“红蕖,抬起头来。”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她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颜巽离深邃的眸子。
“你父亲是死守燕州、保家卫国的镇国大将军,你母亲是以身殉国,荣封为一品安国夫人。你父母为我朝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他们还活着,你会比这京城中所有的贵女地位都要崇高,封你为镇国郡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红蕖,你是他们的女儿,你配得起这个称号。”他眸光一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红蕖。
此番话正中她心怀,忡然变色,虽有无限的心事,外面却不肯露出,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颜巽离拍了拍她的脑袋,轻笑一声,十分宠溺道:“好了,傻姑娘,不要多想了。我待会还要和几位大臣商议事宜,不能在此久待。我先派人送你回去,过几日,我再陪你去看宅子,看还缺什么。”
……
五日后,颜巽离难得休沐一天,换上了一身苍翠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
他今日,陪沈红蕖去萧府旧宅看宅子。
想当初,他选这宅子,也颇下了一番功夫,既要离摄政王府近,地段便利,又不能太过喧闹。宅子不能太大,否则沈红蕖一人难以打理,又不能太小,让她受了委屈。
选来选去,最终选定了这座萧府旧宅。
这所宅子不大不小,刚好适合沈红蕖一人居住。这宅子虽挨着热闹坊市,却因周围种了许多翠竹,十分清幽恬静。最要紧的是,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十分近,不过隔着两条街的距离,若是骑马,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红蕖今日穿着杏黄衣衫,只是简单用芙蓉簪挽了一个流云髻,说不出的娇俏可人。她跟随颜巽离一进入到这萧府旧宅,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这虽不大,却修的玲珑别致。
房屋不大,十分精巧,不过三间两柱,二室四牖,二进二出。房屋中的几案桌椅、古董陈设、帐幔帘子,所有之物皆是上用的物件,一应俱全,只等着主人入住。
这屋里倒还罢了,唯有外面的一个小花园子,十分难得。
只见这屋舍后围绕着千百竿翠竹遮映,竹林下是石子漫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又有一清溪,围绕着屋舍而成。顺着这溪水,便行至后花园中,彼时正值仲春时节,但见这花园中姹紫嫣红开尽,说不尽的名花异草,十分清幽。
又有十数株杏花围绕着清溪,微风吹拂,花瓣落入清溪之中,摇曳漂至小池塘中,被池中的小白鱼儿咬了去。
园中设有假山石景,一清泉倾泻而下,晨昏暮晓,其色有如玉洁绸缎,其声有如环佩叮咚的琴声。清泉旁有小巧亭台楼阁,错落别致,想来在此玩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别有一番风致。
他们二人在这小花园中闲庭漫步,仰观山色,俯听泉声,奇花异草,竹树云石,犹如在画中游。
沈红蕖见了这小花园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东张西望,既爱那翠竹,又赞那清泉,弄了池中的鱼儿,又在亭榭中闲坐,料想不到,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竟还有如此清幽之地,真真是意外之喜。
见她喜欢,颜巽离眼中也带了几分笑意,“这宅子原是前朝一个姓萧的进士修葺的,他当官当了七八年,却不得志,辞官隐居,便在这宅里修身养性,效法自然。”
她一遍绕着这宅子转,一边笑道:“若真要效法自然,何不离了这京城,到那人迹罕至之处,真正地归隐呢?想来必是要走那‘终南捷径’罢了。”
颜巽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果然聪慧,凡事一点就通。
“不错,这位萧进士大隐隐于市,弄出了点名堂,朝中自有人来请他当大官。他死后,他的儿孙不争气,将这座宅子变卖了,这里也就闲置下来了。”
至于这宅子为何闲置,他倒是没说。
只因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太近,无人敢与他为邻,这才闲置下来。
他跟着她将这宅子里看了一圈,见其都安排妥当,对她说道:“红蕖,我知道你不愿意住在摄政王府。既如此,这座萧府旧宅就是你的家了。”
她的脚步一滞,家,她的家?
最初,她住在过陈家村,养娘李素珍的家里。阿娘活着,暂且可以称之为家。阿娘死后,那里就不是她的家了。
后来,她在楚云阁待了许多年,可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何曾是她的家!
她望着满园春色,眉头微蹙,从今日起,她当真有家了吗?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虾子巷大杂院,五姥姥坐在大槐树下打扇子,珠儿和小虎子在玩斗草,鲍婶子一面张罗着晚饭,一面和正在劈柴的赵大叔说说笑笑。
还有陆霁。
他坐在紫藤花架下,手中捧着一本书看,见她来了,放下书本,舒然一笑:“蕖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红蕖,红蕖,你怎么了?”
见她立在竹桥上出神,颜巽离忙上前扶住她,生怕她掉入溪水之中。这溪水虽浅,却她弄湿了鞋袜,又着了凉。
他一瞧,她却是桃花靥滚下珍珠泪,眼圈都哭红了,心中猛的一紧,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犹自抽噎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家……”
他眸中一震,脸上露出万般苦涩,胸腔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吃了不少苦。是我的错……我,原该早些找到你。”
他抚着她的头,靠近了自己的胸膛,任凭她的泪珠儿打湿了他的衣襟,“从此以后,你不仅有家,还有家人。”
“家人?”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哭成小兔子的红眼睛着几分疑惑。
他挑起了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她,原本的冷眸此时此刻充满了无尽的柔情。
“傻丫头,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