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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与水母维修艺术·肆拾贰 无意义的午后(上)

    首先是地基,地下的基石,铺下一层。

    这一层是最基本的部分,将时间点定在五百万年前,再往前一点,再往前千万年……不,再往前一点,如果要书写一个城市的历史,那么,为了让这个历史变成真实,就需要用足够的物质来进行填充。

    证明。

    证明某一个时间确实存在过,放置属于那一个时间点的现实物质,然后,再按照时间本身的顺序将它们排列好,从下到上,从深处到浅层,物质的铺垫并不复杂,只需要按照顺序就可以,不用思考更多。

    然后是地面,高的地面,低的地面,埋藏在水下的部分,直达天空的部分。

    这是一个蓝本。

    一个城市、一个国度的蓝本。

    在一个庞大的区域之中从无到有设计一个完整的国度,一个拥有历史的国度,从这片土地上诞生的第一个人之前就要开始设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遗漏的部分,大到整个国度的轮廓,小到石子之间蚂蚁的构成,每一个地方都需要精心的设计。

    不能够出现任何一个矛盾点。

    如果出现了矛盾点,那整个国度都将会和现实格格不入,无法融入到现实,成为一个被排斥的地方,这样的国度并不能够存在于此,只能够被扔进某一个间隙之中。

    最开始的祂并不知道如何构建一个国度的蓝本。

    所以祂才需要尝试。

    在没有接触到一个国度的构成的时候,祂也试过设计出各种不太自然的景观,每一个不成功的案例都是一个蓝本,没有白昼的城市、只提供进食需求的空间、一直下着雨的森林、存放着各种物品的博物馆……一切可能被设想出来的部分都成为了蓝本的草案,每一次的设计,都会让祂构筑出来的部分更加贴近现实的国度。

    祂将蓝本全部存放在同一个间隙里面,这样子,只要有需要,祂就能够将这些蓝本找到,而这些蓝本,也成为了仪式的四个‘部分’的基石,正因为有了蓝本的存在,祂才能够在蓝本之上构筑部分,将这些蓝本存放在胶片带之中,每一个格子代表一个蓝本,最终,一切都联系起来,直到祂创作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符合要求的国度。

    但这并不够。

    ——不够。

    完全不够,根本不够,一点都不够,数量不够,祂需要用一个极致的数量,多到极致,无法用任何事物来描述的数量,没有任何的文字能够承载的数量,直到一切的文字都失去意义,纯粹的数量,用无法言喻的蓝本来堆砌一个国度。

    “为了什么?”祂说。

    “为了看见。”祂说。

    ——电梯,第一千二百三十四层。

    “在他的眼中,城市被‘裁开’了,这么说不太对,但是从天空开始,到前方的路上,某一个力量裁开了天空和大地,将整一个城市裁开,分隔开。”

    是谁在说话?

    “在被分开的城市之后,在整一个楼层之外,他看见了暗淡的星空。”

    没关系,反正他听不见。

    男人抬起头,那天空的光景转瞬即逝,在那刹那之间窥见的一角,就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震撼,一种源自于内心本能的震撼,那是星空,但也是一种监视,天空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不……不止一个,天空之中有很多的东西,大量的事物……

    而紧接着,他听见了轰鸣声。

    雨声好像变嘈杂了。

    那淅淅沥沥的雨坠落在小车上,逐渐变大,他的双耳能够听见的雨声也越来越剧烈,那种剧烈的声响不是能够依靠心理暗示无视掉的,他开着小车,此时的天空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是他知道,他赌对了。

    有一个存在正在盯着他,但只能够窥见他的表露出来的部分,藏在脑海之中的思维、想法,这一个部分是不会被窥探到的,所以,他可以放心一点。

    一定能找到的……

    一定能够找到回去的路的。

    “我一定要回去。”他说,这样的话语不会引起那位存在的注意,毕竟从一开始,从来到这个地方开始,他的目的就只是离开而已,回到自己熟悉的社会之中,回到自己熟知的那个时代……那个……那个……

    什么地方?

    小车的窗户没有打开,车内开着暖气,所以,在这一扇窗户相隔的世界之中,他没有因为外面的雨而感到寒冷,而此时,他的额角流下了一滴汗水,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似乎也无法控制住车的方向。

    ——人有三个问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那么第一个问题,他是谁?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似乎从一开始,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像这些信息都不重要,他在自己的大脑之中搜寻着,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名字,他是谁?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第二个问题,他从哪里来?

    ……我知道的,我应该知道的,我一直想要回去的那个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我生长的地方,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青年和现在的我的地方……我应该记得的,我应该知道,知道这过去的几十年里面我生活的那个地方……

    那是哪里?他想不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他要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他很想回答说他要到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可是他现在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他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地址,完全说不出来,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这些问题他就不应该思考,仿佛一个预先设置好的轨道,他只是在这一条轨道上行走。

    而他为什么会想起来?

    好像就是因为刚才天空的变化,让某些东西在长久的沉寂之中重新回到了应该存在的地方,他的记忆不仅被修改过,甚至……被删除了很多的部分,不对,那他对于城市的印象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印象中的那个城市又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想吐。

    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往并不是自己理应知道的那样子,他的记忆,能够证明他存在的一切,在他的大脑之中都没有任何迹象。

    他死死抓着方向盘,他看着前方的路,车灯照亮了很长一段的距离,一直照射到他的双眼看不见的地方,雨刮器在疯狂运转着,将落在车窗上的雨水全部刮下,然后新的雨水覆盖在上面,雨刮器就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他的右脚死死踩着油门,引擎的轰鸣声很响,只是被雨声盖下去了。

    他到底是谁?

    他的人际关系是怎么样的?他的父母是谁?他的亲人有没有名字?他的家庭住址呢?身份证明?他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在意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另外的一种本能在压抑着他,让他不要去思考这些问题,这或许是大脑之中的某一种机制,一种被其他人植入其中的机制。

    他要想起来。

    哪怕是被凭空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应该拥有被制造出来时候的记忆。

    现在,除了回到他那无法被记住的家,他还有了另外一个目标,他需要知道他是谁,他需要了解到他是谁,刚才明白的事情让他的内心产生了恐慌,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在此停下,正相反,他要继续向前,直到一切事情都被他知晓。

    “呼……”

    他呼出一口气。

    至少,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东西会出现阻拦他……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发出了一种粘稠的声音,并不是打雷的声响,而是一种粘稠的、沉闷的声音,仿佛把一个巨大的粘液块塞进一个极为狭小的缝隙之中,这种声音完全盖过了雨声,或者说,在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就连雨水下落的声音也停止了下来。

    他没有踩刹车,而是继续前行。

    他看见,在天空之中,在某一个点之中,有一个‘东西’被强硬地塞了进来,最初是一个团状的物体,然后从那团状物之中延伸出了某些线条一般的东西,那些线条在天空之中摆动着,连接着团状物,在整个天空之中漂浮着。

    那是什么?

    他的心中有一个答案。

    即便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学习信息,但这些信息就这么直白地在他的脑海里,从一开始就在,那是一只水母,他的大脑告诉他,那是一只巨大的水母,漂浮在天空之中,在雨中游荡的水母。

    那一只水母的大小已经超过了一个人本应该认知到的大小,很显然,这是一只不现实的水母,目前那只水母只是漂浮在空中,从某一个狭小的间隙之中出现,停留在这里——停留在这个下着雨的城市之中。

    他感觉自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平稳了不少。

    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别害怕,别害怕。

    只需要向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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