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你原为密县人士,为何辗转到了巩县?”廷尉左丞对着堂下一个体型高大壮实,肤色黝黑的男子问道。
“小人原以务农为生,只因灾患连年颗粒无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去巩县,投奔了叔父。”张成虽声音十分洪亮,但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所以表现得有些局促。
廷尉左丞点了点头,根据之前的查证,这个张成的确是有个叔父在巩县。
越葭原本在最后面的席位上发呆,听到这种话后再次突兀地笑了一声。
容予,廷尉左丞几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她,可她却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并表示无需管她。
其实若是往日里她这般不守规矩,容予兴许会不耐地呵斥。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觉得越葭的身上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他看不懂,也看不透。
廷尉左丞虽不解,却也只好继续下去。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和哑女周氏是如何认识的?何时何地娶得妻?”
“是到了巩县后,由叔父介绍。”张成答道,“但具体什么时候娶,这小人就不大记得了。”
“大概是什么时候,总知道吧?”廷尉左丞抬头看他一眼,又问道。
“好像是五年前的夏天吧。”张成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可巩县人为何都不知你娶过妻?也没见过周氏,你又如何证明周氏就是你的妻?”廷尉左丞忽然厉声道。
“这哪有什么证据啊?”张成苦笑道,“大人,您明鉴呀,我家连吃得粮都没有,哪还能顾全礼数?而且,以往战乱的时候,大家都是以揭了盖头为礼成。我们便效仿了,这怎么好证明?”
越葭闻言挑了挑眉,当年她父母一起出征,遇战事紧急,也是如同这般,匆忙了事。
“可你今年年方不过二十四,如何见过战乱?”容予出声道。
“自然是家里老人讲过。”张成很自然地回道。
“那你成婚当日穿得是红衣还是白衣?”越葭忽然好奇。
“这……自然是红衣。”张成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他就又换了种说法,“不不不,是白衣。”
越葭又是一声笑。
见她没了后文,容予便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来:“那周氏为何来了都城,又为何进了薛家?”
“叔父于五年前过世,我也不好一直留在巩县,就带妻来了都城。我以走街串巷贩卖为生,周氏则在薛家做工。”张成的脸上出现些许悲戚,他哭诉道,“大人啊,我妻死不瞑目,你不可因贼人身份高贵便草草了事。如果连廷尉府都不能申冤,我等百姓又要如何生活?难不成要任由达官贵族随意欺凌,连活下来的权利都没有吗?”
廷尉左丞轻咳一声,明显面有愧意。他低下头,避开了张成凄艾的眼神。
“你说你叔父于五年前去世,五年前什么时间,这你总不能不记得吧?”容予多看了他几眼,他点着案几上的卷宗,神情十分淡然,并没有被张成的哭喊所影响。
“大约下半年吧,我叔父也死得蹊跷。在巩县时没人管,现如今我妻也是,都城也不管。左右存活于世的就我一人了,干脆,干脆我也死了算了……”
张成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他突然起身欲一头撞死。还好周围的人反应快,只是这汉子委实太过壮实,好几个人都差点没拦住,被撞得一齐往后倾倒。
廷尉左丞被张成的情绪牵动了起来,他猛地起身阻拦,并劝阻道:“你且别急,这不陛下已经派了两位大人来彻查此事了?”
“我妻尸首尚不能领回,那厮却在皇宫里逍遥自在,这让我怎么信他?大人啊,当时我在廷尉府门口诉苦时,只有你肯给我一杯水,愿意听我讲话。我求求你,你不能撒手不管呀。”张成直接扑到廷尉左丞的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满脸的愤怒道,“就算他是什么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杀人也是要偿命的,大人,你可不能不管呀。”
廷尉左丞左右为难,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更重要的是,身为父母官,不就是要为百姓发声吗?可他这……
“你是说……你家里如今只剩你一人了?那也就是说……”越葭缓缓起身,并顺手从身边人的腰上抽出来了一把剑。她直直地指向张成,语气生冷,眉眼含冰,“杀了你,就不会有人在胡说八道了。”
张成的眼里浮现出些许惧意,他先是向前迈了一步,一个即将成型的弓步。随后脚往回一收,又急忙躲到了廷尉左丞身后。而廷尉左丞竟也不躲闪,他丝毫不惧地面对着这把泛着寒光的剑,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些许怒容,“郡主,你这是要当堂杀人吗?你如此这般,视廷尉府何在?视新律何在?又视陛下何在?”
“让开。”越葭十分强硬道,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不耐烦。
“天理昭彰,郡主岂能弃仁义不顾?如若郡主仍要一意孤行,犯上作乱,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如此,便再无人可拦郡主。”廷尉左丞不为所动,怒目道。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无人不肃然起敬,不对他投去敬佩的眼神。就连他身后的张成也有所感,跟着一起看向他。只是他的神情却有些复杂,他低声道:“大人,你不必为了我……”
“你道我不敢杀你?”越葭冷声道。
一旁的容予尚有些不在状态,他赶忙去夺去越葭手里的剑。只是他一介书生,如何能抢得过越葭?
不明所以的还有刚刚那位陪同一起的书佐,他见越葭满身戾气,真要做杀人之举,便凑到廷尉左丞身边,小声劝道:“大人,要不,你还是别……”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可欺凌弱小,不可放任不公,不可视他人垂危而不见。如若事事退避三舍,受制于强权之下,与恶同流合污,那与朽木腐草何异?我进廷尉府,就是要替百姓主持公道。今百姓含冤受屈,我又岂能退让?”廷尉左丞甩开书佐,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越葭一字一顿道,“何况,我本蝼蚁,何惧一死?”
“是呀,你我本蝼蚁,又何惧一死?”书佐神情恍惚地叹了一声,瘦弱的身体竟也挡在了廷尉左丞的面前。
被感动的当然不只他一人,周围的人平素便受廷尉左丞的恩惠。如今见到他的大义,自然也有所动容,纷纷上前来。
“郡主。”容予记忆里的越葭从不是冲动之人,更不会无顾刀剑相向。可现在这局面,他也不免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句,他紧紧地攥着越葭的手腕,低声喝道,“越葭!”
越葭瞥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她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手投掷。那剑直直地插在墙上,将众人吓了一跳。
就在众人还处于心惊肉跳之时,听她语气淡淡道:“你看到了吗?你面前的官员个个都是好样的,甚至不惜拿性命相护。就算是陛下当真想为临淮乡公遮掩,怕是也要掂量掂量天下人的重量。你可以不信我,但经此一事,你应该可以相信他们。”
“只是,也不知你所说所做,能不能对得起他们的那份赤诚之心。”
越葭留下这么一句后,直接出了门,却一头撞上了赶来的何毅。
“郡主这是?”何毅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越葭。
“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越葭错过何毅,匆忙向外走去。
何毅看着她的背影,胡子上下抖了一抖。他心里叹了口气,都没进去,就打算直接掉头离开了。
身边人有些奇怪道:“君侯不进去看看吗?”
“人家都闹完事儿了,我还进去干什么?”何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现在怎么办?”那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写奏疏,上报陛下呗。”何毅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老腰,小声喃喃道,“吃力不讨好呀。”
唉,但凡是跟这小兔崽子牵扯上的事情,就没一件好事儿。
“啊?”那人显然是没听懂。
“欠人家情,总是要还的。”何毅也没指望他能听明白,他将手背到身后,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
“纵使金山银山,也难敌二两人情债呐。还都还不清……”
廷尉府门口。
越葭站在马车前,突然十分暴躁地踢了一下,惊得马仰头嘶鸣。她低声道:“都他妈是好人,就我一个恶人。”
好半天过去,她又苦涩地补了一句,“还是十恶不赦的那种。”
不知平复了多久的心情,她才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容予也跟了过来,他有些烦躁道:“你为何如此冲动?前几天才落了个失察的罪名,今日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刀剑相向,你是嫌自己身上的罪名还不够多吗?”
“不嫌啊。”面对他的话,越葭故作轻松道,“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嫌咬,怕什么?”
“你……”容予一阵气结,他望着越葭好半晌没说话来。
过了好久,他才低着脑袋,双臂放在膝上,轻声问道:“你就这么急着为他摆脱罪名吗?”
越葭歪头看着他,一脸的诧异。
不是吧,他没看出来?
怎么可能,他可是都城里继顾承以后最惊艳绝才的郎君了。不应该呀?
她越想越疑惑,索性便直截了当道:“这怎么看,都像是在为我自己摆脱嫌疑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容予的声音依旧很低,甚至有些听不清,“你总归是为了他。”
越葭这次没有反驳,确实,她明摆着虱子多了不怕咬,怎么会在意别人会不会认为她是在包庇?
她之所以是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在闹事,让他人厌恶自己。也不仅仅是让人因此事将自己排除在外,好把自己摘出去。自然也是有为秦止考虑过得,他毕竟才刚入仕途,刚刚开启大好人生,决不能留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污点在身上。
说她是为秦止,其实也没错。
但她还是说道:“今天碰上这事儿的人是秦止,我会这么做。碰上这事儿的人是你,我依旧会这么做。重点不在于人,而在于事情。我知你们文人才子向来最看重自己的清誉,反正我早已满身污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
容予抬起头,有些怔怔地望向她,似乎是有些不相信。
也会为了我吗?
越葭却将这种情绪理解为对她品行的质疑,她只得挺直腰杆,冷声道:“容子赠,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在你眼里,我一直都不过是个深宫出身的狡诈之人。我自问文不成,武不就,连老师的半分都比不上。得位不正,这事儿我认。阴险狡诈,满腹算计,这事儿我也认。所谓多行不义,我虽问心无愧,但也可以认。”
“只是不论哪一样,我都不欠你什么。所以,我怎么做,也从来都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有这个意思,或许,我之前是言辞尖锐了些,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了解你。况且,你有时候的的确确是出格的。身为御史中丞,我有这个权利。”容予连忙解释道,“但是那也只是以前了,如果你需要道歉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向你道歉。”
“我需要道歉……”
看着容予脸上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的优越感,越葭冷笑了一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怒火,“你可能确实欠我一个道歉,但不是我需要。而是我从不在乎你,就更不要提你所谓的道不道歉了。”
容予微蹙了一下眉,他不明白越葭为什么生气。但她的话却又实实在在地刺痛了他,他想着,没关系的,她只是今日心情不好。
他努力地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张开了嘴。可即便是满腹经纶,在这个时候,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无声的冷蔓延全心,攀出一条条粗细不依的纹路,紧紧将心捆住,再难挣扎出来。
越葭缓缓闭上眼睛,神情淡然,却隐约夹杂着了一丝痛苦般的委屈。
她似乎是还没说够,张嘴闭嘴间都是在往容予心上插刀子,“就像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越家有没有后,也不在乎容惜的想法,更不在乎你我之间是不是合适,有没有情意。”
她缓了一口气,神情冰冷至极,“我只是想拒绝你,就这么简单。”
“难为你找借口了。”容予面色有些苍白,他低着脑袋回道,“但不管你在不在乎,我都应该为之前的事情向你道歉,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越葭十分突兀地打断了,看着他眼里倒映的自己,活像是个不讲理,咄咄逼人的泼才。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好人,怎么能像恶人道歉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予伸出去的手摸了个空,“我只是……我只是想弥补你。”
越葭偏过头,似乎是不想再搭理他。
容予就这么看着她,心里滋生出的无力感渐渐吞噬了他。
他见过她和秦止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他没办法骗自己,也没办法听着那些话无动于衷。
冷冰冰的话语和冷冰冰的表情,无一不是染血的钝刀子。
可他最后还是选择混着血,往肚子里咽,“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所以,后面的事情由我来处理吧。”
越葭依旧没说话,也没有看他。
他继续说道:“不管你是为了谁,我都是真心希望你越来越好的。所以郡主,以后不要以身犯险了。”
“不论是为了谁。”
他真的好想说一句,为了那个人不值得,但是他也知道这样的话只会让越葭越来越生气。
他凝视着那道身影,手在空中停了半天,也没敢将手伸过去。最后,他只能转身离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敢做。
……
人刚下去,马车便动了起来。听着马车发出的辚辚声,容予眼中透出些许悲凉。
他真的做错了吗?可是礼制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讲得吗?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明明,他都是为她好。明明,他只是担心她。明明,他也喜……
容予没敢继续想下去,而是转身回了廷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