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方帕

    熹微晨光穿破寺庙的窗棂,悲悯的神像端坐于高台之上,双手做莲花状,低眉慈目丹唇微启,似在低吟诵经,感化众生。

    供台下,韩江雪在草堆里翻了个身,腰腿的酸痛感瞬间侵袭而来,她试探着伸长四肢疏松下筋骨,只听得骨头间一阵嘎吱作响,她不禁低声啧了一声。

    为救离境中的弟子,裴玄眼睛不带眨地就打破了此等高端法器,在回玄凌宗修复离境以前,她再也不能享受“人在家中坐,路行千万里”的待遇了。

    玄凌宗弟子老早就起来洒扫修炼,勘查军情,只有韩江雪这条咸鱼雷打不动地睡到日晒三竿,然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抱的“大腿”。

    “思灵,思灵?”她睡眼朦胧地环看四周,口齿发音含糊,还带着些睡意。

    “哟,才醒啊,想不到你吃得多,睡眠也挺好。”

    王曼婷刚领头操练完回来,手里抱着剑,靠在门框上嘴角带笑地瞧她。

    吃得多?睡眠好?不就是在拐着弯地骂她是猪吗!

    韩江雪起身拍打着自己身上的草屑,“你少在那儿逞一时口舌之快,有时间还是治治自己遇事就哭的毛病吧,扰乱军心。”

    她还故意将最后一词的音调加重,说完便冷哼一声出门去了。

    王曼婷生气地脱口而出:“你!”却只能眼巴巴见着人走远,一口怒火堵在胸口无处发泄,她生气地一跺脚,甩袖进了庙宇。

    太阳虽已升起,山中晨雾还未消散,晨练的弟子列队归来各个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看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准备去吃早饭了。

    韩江雪逛到井口边打水准备洗漱,队列中的弟子小声交流着看向她这边,她只是礼貌一笑,转身背对着队列继续与悬在竖井中的水桶作斗争。

    一桶水还挺重。

    水桶终于被绳索带了上来荡着天光,她欣喜地拿手一探,可手心一经触摸井水那股沁人肌骨的寒意便涌满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赶紧收回手掌双手摩挲着,以消解刺痛感。

    这水可真冷。

    “韩姑娘,怎么自己在这里打水没让炊事弟子帮忙?”

    韩江雪回头一望,发现是许衍之,他对一旁的弟子小声说了句什么,弟子低头应了一声,便换由他在前面带队。

    许衍之出了队列,穿过漂浮的晨雾向她走来。

    韩江雪一看大佬竟然撇下师弟师妹们主动来问候她,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嗨,一桶水而已,大师兄我还是能行的,你去忙你的吧。”

    许衍之在水桶前站定,瞧着韩江雪的手指交叉放在胸前,似被冻得厉害,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娇憨模样,不知怎的,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原本身娇体贵的千金小姐惨遭妖怪灭门,如今为给亲人报仇跟着大表姐闯荡江湖风餐露宿,不娇气不埋怨,还在弟子们受伤时跑前跑后,多好的一个姑娘,却被命运如此捉弄。

    许衍之低头一笑,“韩姑娘是要洗脸吧?你看我的。”

    竟被发现晨起还没有洗脸,韩江雪瞬间感到脸颊烧烫,默默地偏过头去暗自懊恼,扣着眼角查探里头是否有眼屎。

    忽而听到衣衫风动,她余光一撇,见着许衍之手上画诀对着水桶施了个法,瞬间水面就蒸腾起缕缕雾气来。

    韩江雪惊奇地与他对视一眼,蹲下身去摸了下水面,水温竟然刚刚好。

    韩江雪抬头望着他,“大师兄你可真厉害,你能教教我这个法术吗?这也太实用了。”

    她挨得水桶很近,眼里盛着的光竟比刚打起的井水还要澄澈。

    许衍之收紧衣袖,眼里跟着带笑,“这有何不可。”

    掌门曾提过,此女子修炼天赋也颇高,只是性子懒散了些,没有修炼的大志,若能加以正确的引导或能成才。

    许衍之耐心地讲解道:“这倒也是个极为简单的法术,你在心中默念这个口诀——”

    旋即,韩江雪见着半空飘荡起几列金色的字纹来,像绣于透明的水帛之上,波动着、闪烁着,奇迹般印刻入了她的脑海里,思绪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仔细看我的手势,其手势变化有七,灵气全然汇集时再缓慢投注于目标物,你来试试。”

    韩江雪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依照许衍之的指示开始有模有样地施法。

    许衍之耐心引导着:“诶,对了,手势再收拢些,好,灵力输送再慢些,注意力集中……”

    许衍之在指导手势时极为绅士,只用手背虚虚地点了一下,眼里有的只是对于法术的专注,和教学的严谨,毫无其他令人作呕的深意。

    不像那个萧逸每回见着她就是走不动道的黏腻的眼神,像是想现场就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灵气流出指尖之际,韩江雪感到一股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像是这些法术早就根植于她的脑海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只需稍一唤醒,就可轻易获得。

    法闭,许衍之俯身试探水温,一经触碰眉梢瞬间就飞扬起来,像刚刚韩江雪初见此法术般惊讶难抑,“韩姑娘,你学的也太快了,这水温将将好,你来试一试。”

    韩江雪将手伸进去,果然和刚刚那一桶的水温一样。

    她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借住在这原主韩江雪的身体里就是不一样,想想几百年前,韩江雪还是名震一时的大人物,上至神界下至鬼府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遗留人世的躯壳也如此称心如意,她还真是个平平无奇的捡漏王啊。

    “韩姑娘有如此天资,不知对修仙是否感兴趣?”

    恰巧韩江雪捧起一捧水往脸上冲洗,有些没听清,“什么?修仙?”

    “没错,若是姑娘感兴趣,三月以后我宗要举行选拔弟子大赛,姑娘可以来试一试。”

    韩江雪取出一张帕子放进水桶里,很快帕子便喝饱了水,她低吟似的思索着,“我不行啊,我可没有那个志向,

    我就想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一生就够了,当神仙什么的,那可太累了。”

    她来这个世界的主要任务可不是修仙,她得拯救原剧情中的男二花仇才能按时回到原来的世界,修仙什么的,只会把自己的路越走越远的。

    手腕上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拧住手帕的手顿时就脱了力,帕子掉进含着雾气的水里,荡起水花湿了裙角。

    她连忙握住手腕,生怕许衍之看出端倪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大师兄,我突然想起我有件事,啊!我肚子痛,我想去上个茅厕,谢谢你教我的法术,下次我有好吃的我一定留给你。”

    许衍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着韩江雪跑进了薄雾里,似找不到方位站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焦急地思考着朝那边走好。

    许衍之好心提醒道:“韩姑娘,茅厕在右手边,对了,等你法术再精进些,我还可以教你辟谷之法。”

    韩江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反应过来连忙礼貌地谢绝道:“谢谢大师兄指路,辟谷倒是不必了,我这个人贪吃管不住嘴。”

    她干笑两声,朝着右手边跑去。

    飞奔的路上韩江雪一幕幕回忆起刚刚的事情,手掌都快给自己戳出血了。

    大清早的,大师兄又是发现她没有洗脸,又是嫌弃她懒牛懒马屎尿多还要教她辟谷之法,真是太让人难堪了,纯纯侮辱了她这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漂亮脸蛋啊!

    许衍之看着奔跑的背影,忽而嘴角轻笑,心想: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刚要走时,余光撇见水桶里荡着的手帕,“诶,韩姑娘你的——”手帕二字终究没有喊出口,因为那抹粉色的倩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想着将帕子捞起等会儿归还给韩姑娘,却不知为何,当指尖触碰到柔软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收回了手。

    像是触碰到什么滚烫的物件,连带他耳根子也跟着烫了起来。

    水面荡出一圈圈细微的涟漪,磷光闪闪的手帕在水里静静地望着他,他亦静静地望着柔软细腻的丝质料子柔缠成团。

    他回过神来拎起一角,发现方帕上绣有一朵精致的梅花,随着水幕倾泻而下,似在雪光中盛艳,夺人视线。

    倒是与她的名字相称。

    许衍之随手施了个烘干的法术,而后将帕子折叠好生放回乾坤袋的盒子中,恰巧传讯如意闪起光亮,他抿了抿唇,镇定地接起走下台阶去。

    韩江雪跑到通往茅厕的分叉路口顿下脚步,眼瞧着四处没人,一个拐弯拐进了密林深处。

    她找了个小山坡摸索着滑走下去,山坡顶上是些茂密的灌木丛,下方全是些倔强的藤蔓植物,地势内凹很适合藏匿身形。

    再次确认周围没其他人,她才打开了意念环的机关,然后逆向旋转小声呼叫:“主上,主上,我是零零七,听到请回答。”

    主上:“……”

    在意念环打开的一瞬,白舒城就已经瞬移了过来,而就韩江雪如今的警惕性愣是一点都察觉不到,此刻她还低着头,卖力地回忆着手环的用法。

    “咳咳——”白舒城躲在银色面具之后轻咳两声。

    骤然声响,韩江雪吓得四肢伏地,看清来人这才惊呼出声:“主上!你怎么亲自来了?我看你给我传讯,连忙找个地儿想着给您汇报工作呢,你看你还大老远跑一趟。”

    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她心里却忍不住吐槽:以前在意念环中汇报就行,今日还得当着大老板的面汇报工作,真是烦人。

    白舒城瞥她一眼,背起手看向旁边的风景,语气甚是清冷,“凑巧在这附近办事,感应到你在附近,所以来专程看下你这位疏于任务的小狐狸呀。”

    赤‘裸裸的敲打啊。

    韩江雪摇着头嘴上啧了一声,似是无奈,“主上此时说来话长啊,不是我不想给您汇报任务进度,就是吧,遇上了些事儿。”

    她不安地看了一圈周围,虽说没人,但主上个子高目标明显,这样说话实在危险,于是她向前一步将人拉过来坐下。

    白舒城没设防,硬生生被攥了过去,弯腰的路径里,是隐隐约约的女儿家清香。

    “主上您来坐这块石头上,我给您垫一张帕子,您且听我慢慢跟您说叨。”

    他没料到她如此熟络,竟拉他并坐在野外,她凑过身来叽叽喳喳地讲话,倒像是女子之间唠家常般稀疏平常。

    韩江雪清了清嗓子,将编了一路的话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主上,事情是这样的,您也知道魔宫之前来了位神秘的女子,她备受魔尊花仇的宠爱,可她生性自由不愿被拘于宫墙之内,且身负血海深仇,终于一次外出趁乱逃离了花仇的控制,我当时就想,既然花仇这么喜欢她,那我跟着她不就可以学点勾男人的技巧,花仇之后肯定会找上门来,我的攻略计划不就可以实施得顺利些吗?”

    白舒城凝眉看她一眼,“然后呢?学的技巧就用在无关紧要的男人身上?”

    韩江雪面上疑惑,“主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脑海中闪过清晨井口边的情形,唇边微微收紧,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如今的问题是,花仇的人影你都看不到,更别说攻其真心,剜其心脏了。”

    韩江雪料到主上会怪罪,也早就想好了辩词,“主上,事情不然,其实那花仇一直安插有眼线在我们中间,不然瓮中阵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找到突破口,就是不知他是为了保护他师父的肉身,还是保护付思灵,其间缘由容小的再查探查探,不日定将给您汇报细致了。”

    说完,她眼神往上瞟了瞟,查探主上的表情,虽然他面上带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冰冷面具。

    白舒城从面具后呼出一声冷笑,“你很聪明,能推算出这些,今日我收到一则传讯。或许你的策略是对的。”

    “什么传讯?”韩江雪脱口问出,顿感有些越矩她连忙无所谓道:“要是我不能知道,那就当我没问。”

    白舒城:“告诉你也无妨,前不久,魔尊花仇孤身闯入鬼界深渊,盗摘了深渊之花万古血莲,而且百医鬼手也在同样的时间段消失不见,有人猜测是被魔界中人给掳走了。”

    韩江雪听后顿时扬起双眉,“错过了万骨窟的拍卖会,他便直接去了鬼界深渊?那可是千年厉鬼盘踞的地方,他活着回来了?”

    白舒城眉间闪过一丝阴沉,“嗯,活着回来了。”

    韩江雪:“那百医鬼手?”是个什么东西啊,没听说过呀!

    这是魅妖的基础课程内容,她没有把问题问完,只是将话头递到他嘴边,令人欣喜的是白舒城倒是没有生疑,“百医鬼手有一独门绝技,便是能将人改头换面,或许花仇想将付思灵的样子改成你现在的样子,毕竟还是这张脸看上去顺眼些。”

    韩江雪回忆起曾经的梦境,梦境里花仇说:“相仿的肉身,相仿的灵魂,拼凑出一个相仿的她。”

    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荡,她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她脑海里闪过花仇手拿魂鞭痛笞她这个妖界奸细的场景,还有身旁的主上,银色的面具下仿佛变化着一张阴险的狐狸脸。

    他们都是搅动风云的大人物,明面上大家以客相待,私底下各自培养势力深入对方阵营,各间关系盘根错节,她这颗小棋子,若不是因为有价值,怎么可能活这么久?

    反之,若她没有价值,那不论是眼前这只狐狸,还是魔宫里的花仇,心情不好了可以随时将她毁掉,毕竟,她在其中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韩江雪恢复面上的平静,低眸轻笑起来,“主上,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情蛊吗?我只要从花仇手里得到万古血莲和他的心头血,他就可任我们差遣了,而且我看得出付思灵对他只有恨没有情,我与她又是过命的交情,我相信,她届时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银色面具内的眼眸隐隐闪着绿光,他从一开始就在观察审视着她,现在想来,只要她能效忠于他,是与不是曾经的小雪又如何呢?

    白舒城开心地笑出声,“想不到小雪平时的表现竟是扮猪吃老虎,不错,不错,不愧是从我虚妄宫走出的人。”

    韩江雪微微颔首,“主上过誉了,光复妖界乃万民之责,零零七自然不会忘记身上的使命。”

    扳指微动,白舒城按下左手的绿光肃然抬首,“来人了,你去吧。”

    韩江雪收敛神色恢复天真无邪的模样,拜别主上后即刻转身爬上了山坡。

    在奔回茅厕的路上她只觉腿脚发软,心里一阵翻腾:苍天啊,这样碟中谍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社畜啊,何苦让我遭这种烧脑的罪啊!

    眼见着前面树林小径上赶来一路持剑的弟子,韩江雪心想不妙,此时她离茅厕还有一段距离,跑过去开门肯定会令人生疑,她灵机一动,脱了裤子就蹲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撒了泡尿。

    队列走近之时,她惊呼着跳起身来穿上裤子,“啊!你们眼瞎的!快转过身去!”

    一众弟子有男有女,带队的还是许衍之,他连忙拿袖捂眼,慌忙中呵斥弟子,“看什么看!转过去!快转过去!”

    韩江雪系好腰带这才红着脸嘟囔道:“你们怎么集体来茅厕啊?刚刚就有人占着茅厕好久不出来,害我跑这儿来方便,你们还扎堆来。”

    许衍之想转身回话,却想起刚刚白花花的一瓣,不禁又红着耳根侧过脸去:“韩姑娘,是这样的,刚刚我们探查到这附近有妖物出没,这才紧赶慢赶地过来,不料遇到姑娘你——”

    “好了别说了别说了!羞死人了,我一个堂堂黄花大闺女,竟被——哼!”韩江雪恼怒地挤过人群。

    众弟子被挤得乱了阵脚,不知所措地捂嘴偷笑,虽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但瞧着大师兄的耳根子红成这样,想必是率先一步一睹芳华了。

    “诶!韩姑娘!”

    韩江雪被许衍之叫停了脚步,心头如在擂鼓。

    她生气地回头:“还有什么事?”

    “就是,就是想请问下刚刚姑娘你,是否见着什么怪异的事情?”许衍之问道。

    “能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啊?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们还是多检查下自己的法器阵法有没有出问题吧。”说完,她便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师兄,现在该怎么办?”身后弟子提醒道。

    许衍之往草丛里一望,确有湿漉漉的痕迹,他不禁对自己懊恼查看这干嘛,转头吩咐道:“按照原计划搜寻这片地方,看看有无可疑之处。”

    “是。”

    银色面具躲在树梢深处,好笑地摇摇头,他手里拿着刚刚垫石头的方帕,摸索起上面的梅花刺绣。

    真是只粗心的小狐狸,还要旁人帮她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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