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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留污秽与心安理得

    —记录:2009年5月25日,静冈县,港口前—

    腥气潮湿的风卷过港湾。收起了帆的小船尚且停在码头旁,海鸟的叫声已开始缓慢苏醒。

    临海的小镇沉浸在凌晨五点的寂静之中,唯有一盏街灯下围聚了人声。

    “七海海早上好,今天也辛苦啦!”

    从马路的尽头传来一如既往欢快的问好,听起来明显比起平日里还要更加轻快。

    这个早晨到底有什么好的。

    只是因为刚好在附近所以才被早早地派往现场的七海健人同学,与连夜从东京赶来的五条怜小姐,几乎是在同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个早晨,一点也不好。

    五条怜满怀怨念地打着哈欠,整个大脑都在隐隐作痛,头重脚轻的很像是酒精灌满了身躯,糟糕到了极点。

    她倒是情愿喝点酒。在酒精的加持下,她肯定能够肆无忌惮地陷入深眠,而不是在十二点钟被拽上飞机,落地后又在夜色中辗转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紧仅仅趴在方向盘上眯了十几分钟就被五条悟拖着来到这里,悲惨得好似黑心企业的社畜。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五条悟,依然精力旺盛,明明他也一夜未眠。

    五条怜有理由相信,这家伙绝对偷走了自己的精神力。

    “这是我的妹妹哦,长得和我很像吧!”

    只是晃了晃神的功夫,五条悟已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肩膀,贴近的暖意让人厌恶,可怎么也无法推开。

    “七海海快点和她打招呼!”

    只是因为认识了五条悟才得以在今日见面的两个陌生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僵硬地握住对方的手,开始机械性的社交行为。

    绝不是幻觉,本就尴尬的气氛在这番格外热切的介绍之下,肯定变得更加冷彻了几份。

    “你好,七海海先生。”

    “你好,五条小姐。”他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叫七海建人。”

    “……不好意思,七海先生。”

    面对着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喊出了格外熟稔的小名,真的让人好想跳进海里——她真的以为他就叫做七海海!

    空气中的尴尬彻底碰触到了极点,羞耻心让五条怜无法在这里停留多一秒钟,匆匆忙忙转过身,决定还是逃回车上先好好睡一会儿。可才迈出了一步,就被五条悟揪住了卫衣帽子。步伐倏地停在原地,她差点被衣领勒住呼吸。

    “都说好了要来帮我的,怎么能半路逃走呢!”

    他如此控诉着,又一次勾住了五条怜的肩膀,搂得紧紧的,完全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逃脱的余地。

    “快过来快过来!”

    “稍微松开点……”昨天和警察共处了几小时的经历已经给她带来心理创伤了,“别把我当做罪犯对待好吗?”

    “才不呢——”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五条怜甚至没有感觉到多余的失望。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后悔着,只是听他说出了意义不明的一句“我需要你”,连这话究竟是真是假都未辨明,便跟随着他来到了这里,真搞不懂究竟是难言拒绝的懦弱还是她生来的愚蠢在作祟。

    如今再去费心琢磨昨晚的心路历程,着实是有点太晚了。

    现实情况是,她必须面对这副坐在墙根下的红褐色躯体,嗅着破裂的身躯散发出人类独有的臭味。渡鸦与海鸥已盘绕在天边,它们也守望着尸体,等待在空无一人之时大快朵颐。

    在几个小时前,柏油路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会比此刻更为鲜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哪怕只是走近,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那长长的或者肥大的脏器从腹腔处巨大的破口流淌而出,触碰到了死去之人的脚尖。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没有必要摆出太过惊讶的表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扭曲又痛苦的死相。

    五条怜感觉自己的腹腔也开始绞痛了起来,不知不觉她居然把自己代入到了受害者的角色之中,实在太不争气。

    “哎呀呀。”听到了五条悟的叹息声,“这次的也和那个小朋友一样啊。”

    都到了今天他还坚持着这个错误的称呼,先前真是白费心纠正他了。

    不过,原来主唱小姐是这般死去的啊,真是……

    在意想不到的这个时刻得到了渴望的答案,五条怜并未感受到太多好奇心得以解答的满足感,也不想承认自己此刻有些为她感到难过——这种感情显得自己很像是个慈爱泛滥的圣母。

    不予承认,情绪也不会因此消失。那毕竟是与她同龄的女孩,就算她们之间发生了足以向对方挥舞拳头的可笑冲突,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是一生的仇敌。

    发生在她身上的遭遇,是不是也曾有可能降临在自己的命运之中呢?想到这个可能性,足以让人感到恐惧。

    腹痛还在作怪,可笑的共情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消失。

    五条怜勉强站直身子,不自在地抚摸着鼻尖,觉得是时候可以下达这个定论了:“看来是连环杀人案没错。”

    且肯定是变态杀人魔无疑。

    想想这样的变态居然来自五条家,五条怜真是忍不住感到想笑,嘴角悄然咧开些许弧度,不知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感受到了些许扭曲的安慰感。

    “残秽的痕迹也与前一桩事件中一致吗?”七海问。

    他也是突然才被要求调查这次的死亡事件,对于之前的情况不甚了解。

    “一样哦。”五条悟恹恹的口吻像是在叹气,“都是奇奇怪怪的术式。”

    这意味着,他们对凶手的认知只能停留于此,再多在这桩死亡上耗费心神,也只会是浪费时间而已。

    调查伴着这个结论倏然终止,五条怜迟钝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他们已着手准备将尸体搬走了。

    这和她想象中的“咒术师现场调查”不一样,和电视剧的情节也不一样。

    “不再调查下周围的环境或者是痕迹之类的吗?”她居然有点不甘心,四下张望着,“那里不是有摄像头吗?就算镜头捕捉不到咒力和术式,但多少应该也能拍到人的模样吧。”

    在刑侦类电视剧里,摄像头永远都是破案的最佳帮手——虽然偶尔也会变成杀人计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五条悟懒得多瞟一眼:“那是假的哦,只是个模型而已。咒术的痕迹也只局限在了这里而已,很明显犯人没有来过这附近嘛。”

    “……这都能看出来吗?”

    “哼哼——我很厉害吧!”

    “我这么说并没有夸奖你的意思。”

    这一大串结论究竟是怎么推算出来的呢?说真的,直到现在五条怜还是觉得格外迷茫,她知道此刻自己的愚钝并非全是出于睡眠不足。

    此处为咒术师的世界,而普普通通的她,是闯入了森罗之国的爱丽丝。

    不。她也不是爱丽丝。

    爱丽丝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所拥有的不过是空白的认知而已。残秽是什么,她也不明白。

    唯一能看到的异样之处,是尸体腹部裂开的伤口边缘粘连着色泽浅淡的丝线,诡异得像是从血肉之中探出的神经触角。但神经应当是更加具象化的存在,而不是这种姿态。

    “你有没有什么崭新的见解?”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在发呆,五条悟忽然这么问道。

    莫名有种没写作业却被恰好老师点名要求念出答案的心虚感,这种时刻是绝不能正面回答的。

    五条怜打了一个长长的夸张哈欠,用卫衣帽子蒙住脑袋,故意咕哝的话语透着恰到好处的困倦感:“睡眠不足,大脑已经转不动了。请明天再来咨询我的见解,谢谢。”

    “咦——阿怜好懒哦。”

    “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像我这种凡人是一定要摄入充足睡眠不可的,否则任何时间都有可能突然暴毙。”

    “哎呀!”发出夸张惊呼声的五条悟,仿佛真的关切起她来了,“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按照常理,接下来他应该分外关切地让她快快回车里睡觉,这样才比较符合优秀兄长的做派。

    但五条怜知道,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哥哥。

    “那阿怜帮忙把接下来的工作收个尾就赶紧去睡觉吧!”

    笑得格外可爱的五条悟阖起手掌如是说,好像自己说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建议。

    而他所说的“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也完全不是简单的差事。

    站在小镇的警察局前,五条怜的心中同事冒出了一个疑问与一个解答。

    疑惑的是,为什么自己接连三天踏入警察的领地,这会不会也是一种糟糕的诅咒。

    解惑的是,原来五条悟非要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需要一个看起来丝毫不精明的廉价劳动力来帮忙,仅此而已吧。

    把因诅咒而亡的尸体交给警察,将超自然的死亡自然化,这就是她在早晨六点被赋予的差事。

    该怎么说呢,也许五条悟所说的“我需要你”确实不是谎言——她现在的确是被“需要”了,却和五条怜所期待的“需要”截然不同。

    更糟糕的是,事到如今,就算是想退出,也一定来不及了。

    她好像和这出莫名的闹剧绑定在了一起,怎么也不可能轻易抽身。

    都怪五条悟。她想。

    都是因为他说出了那样暧昧的话语,否则她至少还能够保留足够的理性拒绝他。

    没错。

    全都怪他。

    怀揣着这股气呼呼的怨念,手中的笔也不自觉地捏得更用力了。

    笔尖将纸张碾压得纤薄。要是再用力一点,绝对会把申请表给划破。

    在这糟糕的一天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收尾工作处理起来不算太过麻烦。

    小地方的警察意外的比东京的那几只乌鸦善解人意得多,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他们便欣然接受了,不知道是精神力过分强大,还是遭遇过类似的情况。

    而不幸悲惨死去的那家伙,很幸运的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本不该是一种幸运。

    悲哀的命运让他的死亡也变得更简洁了起来,无需费心寻找合适的借口掩饰他的死相,之后也会由政府帮忙着处理后事。

    死去的主唱小姐,她的死亡是如何被遮掩的?

    印象中,她不是孤身一人,似乎有着不错的家庭。

    五条怜又想到她了,明明这么做毫无用处。

    还是想办法找到加害她的凶手吧。

    如此一来,自己也一定能心安理得了。

    在表格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递交给今晨当值的年轻警察,五条怜的工作完美结束,终于可以如愿地前往梦境。

    所有的困倦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出来了。

    沿着海岸线,她慢吞吞地迈出每一步,浪潮声掩盖住了迟钝的思绪,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冲绳的小岛上,猛然涨潮的海水浸湿了她的鞋子,湿漉漉的沉重感似能将她定在原地。

    五条怜停住了脚步,踩在潮汐线的边缘,望向这片海域的边缘。

    临近日出的时间,灰暗的海面映出浓郁的蓝色。能听到海鸟的鸣叫,振翅扬起风声,吹乱了她的长发。

    无论多少次,只要站在海边,她依然能感受到第一次在画册中见到蔚蓝大海时的那丝小小的兴奋感。

    不管是人造的海水沙滩,还是礁石与洋流环绕的海角,她都很喜欢。

    而这片海与天的边界,在不经意之时,露出了一点渺小却突兀的弧度。

    不是帆船的桅杆,也并非船只的甲板,而是浑圆的、光洁的什么东西,映射着日出的光芒,一度变得像是透明的存在。

    伴着潮汐缓缓飘至,那深灰色庞大的躯体才一点一点露出真貌。浮于水面的金色波光,让所能窥见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

    在朝日的潋滟中,死去的鲸鱼向她游来。

    ■■■

    —记录:2004年3月14日,东京都,便利店前—

    鲸鱼模样的巧克力躺在浅粉色包装盒里,过分死板的形状像是搁浅在了沙滩上,闻起来倒是格外香甜。

    五条悟把这枚巧克力捧在手里,不经意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这就是你所说的,重要的大事?”

    他是盯着巧克力说出这话的。

    十五分钟之前,他收到了五条怜发来的简讯,内容很简单,只说自己遇到了一桩大事,必须要当面和他说才行,而且只能同他一个人说。

    说真的,他已经脑补出了五百种最糟糕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她只是被同校的男生送了巧克力,仅此而已。

    “不只是巧克力,你都没有认真听我说!”她涨红了脸,气恼地咬着牙,“他还说……说,说他喜欢我!”

    “哦——那就是被表白了嘛。”五条悟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很正常的嘛,毕竟你是我的妹妹。”

    作为在一个月前的情人节中收到了四十二份巧克力的当事人,五条悟可不觉得被赠送了巧克力是什么重要到非要腾出时间来好好说道一下的事。

    当然,随巧克力附赠的告白,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从来没有人和我告白过。”她不停咬着下唇,也不知究竟是在困恼什么,“太怪了,这真的很奇怪!会不会是某种恶作剧,或者其实是在霸凌我?”

    “诶?也不至于是恶作剧吧。”

    “可是……”

    “别说傻话嘛。阿怜和我一样善良又可爱,被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哦!”

    五条悟笑嘻嘻地说着,一手抓起冰柜里的葡萄味冰激凌,一手揽住她的肩膀,贴近的面庞浅浅映在便利店的玻璃上,近得足以能触碰到他脸颊的柔软。

    耳朵似乎烧得更热了,指尖却是冰凉的。五条怜匆忙用手捂住耳朵,差点隔断了他的问话。

    “那个和你告白的男孩子,你是怎么回答他的?”他好像很好奇。

    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了。

    五条怜随手抓起身旁货架上的时尚杂志,完全没有注意到封面女郎是她最讨厌的偶像歌手。

    “我没回答……”她坦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比较好。”

    “你不会把人家丢在原地,直接跑过来找我了吧?”

    “怎么可能!”

    她才做不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呢!

    她不过是愣了两分钟也没能挤出半个字,以至于对方主动又大度表示,在得到她的答复之前,他愿意一直等下去。

    帅气得简直就像是偶像剧的男主角,可五条怜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自己代入到女主角的角色之中。

    所以说,在整场事件之中,与其说是被告白的困扰让她烦心,倒不如说是如何回应最为苦恼。

    五条怜停止了叹气——再哀叹下去,显得她老气横秋的。

    随意翻着杂志,暂且先沉浸在当季的潮流之中吧,至少时尚不会带来任何苦恼。

    “阿悟也打个耳洞吧?我最近感觉戴耳环的男生超级帅。”

    她指着杂志某页的男模特,他右耳上悬着银色圆形的耳环,黑白风格的照片与模特略带胡渣的硬汉风格相得益彰。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很帅气。

    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吗?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回事。

    五条悟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轻哼,别开脑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才不要嘞。”

    “为什么啊?”她的嘴角沮丧地耷拉着。

    “因为你打完耳洞痛得嗷嗷叫的样子,我还没忘记呢。”他假装害怕地故意颤抖了几下,皱起面孔,“超级可怕!”

    “我才没有嗷嗷叫!”

    “有的有的。”

    “没有没有。”

    “有的。”

    “没有。”

    “就是有。”

    “不和你说了……哇啊!不许吃!”

    她一把夺走五条悟手中的巧克力。

    要是再晚一秒钟,鲸鱼可就要失去它漂亮的背鳍了。

    香甜的气味还残留鼻尖,嘴里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滋味,如此反差实在糟糕。五条悟故意咋舌,试图用这声响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情绪。

    这盒巧克力,难道对她来说很重要吗?

    虽然不是很乐意去主动思考这个问题,但五条悟现在似乎非得思考不可了。

    “你到底喜欢那家伙吗?”他只用余光瞥着精致的包装盒,“我是说,送了你巧克力的家伙。”

    “……不。”

    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只是说不出口,大概是自私的心情在作祟。

    无论是怎样的拒绝,严厉或是委婉,皆是她最难以启齿的话语。她不想承担说出拒绝时,内心所涌出的挫败感。

    “那就不用回应他了,如果你对他没有感觉的话。”五条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巧克力嘛,留着就好了。反正都已经送给你了。”

    “……是不是有点太没礼貌了?”

    “没事啦,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五条悟不懂她在担心什么。他不曾怀有与她相同的忧愁。

    被众人的宠爱环抱,即便给予对方的是冷眼与沉默,爱意依然会向他奔来。

    族人的爱、慕强的爱、恋人的爱……怜爱的爱。

    他只需要挑选自己所心仪的爱意就好。

    其他的、多余的爱,没有意义。

    “所以呀,等遇到了能够心安理得接受的爱意,再向那人回应你的心情吧。”

    他说。

    什么是心安理得的爱,应当如何回应,他并没有说。

    五条怜以为自己明白了,哪怕依旧茫然。

    “现在巧克力可以给我了吧?”五条悟向她伸出手,“你最不喜欢巧克力了,不是吗?”

    “我没有那么讨厌巧克力……好吧,你吃吧。”

    “好耶!”

    巧克力与再也无法收到回音的爱意落在了他的手中。还没有尝到牛奶可可味的香甜,他已经忍不住翘起嘴角了。

    “以后。”

    五条悟调皮地晃着漂亮的包装盒,鲸鱼尾巴消失在了他轻快的话语中。

    “巧克力,都要给我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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