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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赵熙宸

    东线一溃千里,金兵不久将抵达汴京,李勇安排凌望南等人,乘皇辇往南下先行。

    赵熙宸在逃命途中,与张内侍走散已有月余,好不容易徒步到汴京城下,却远远看到禁军护送皇撵离京的场景。

    他已饿了多日,即便奋力呐喊,终究还是由于距离太远,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发疯似的往皇辇方向冲去:“爱妃,望南。”

    “望南。”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深深淹没在乱民里。

    皇辇中,凌望南身旁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不哭闹,神情像个大人。

    明显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掀开帘子望去,禁军后面跟着的,尽是争相逃命之人。

    她问身旁男孩:“可听见了什么?”

    “孩儿什么也没听见。”男孩神情坚定。

    她放下帘子,手指拂上额头,近来头疼的紧,这些年受了不少折磨,出现幻觉也是常事。

    浩浩荡荡的禁军护着皇辇越行越远,赵熙宸光着脚丫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抬头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随意拉住一只手,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呜呜呜。”随着声声啼哭,才发觉自己能抓住的,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而已。

    “呃。”来不及自苦,他被人踹了一脚,应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赵熙宸生出怒色,愤然起身:“大胆刁民,朕乃天子,你竟敢不敬?”

    想来,一路上对他不敬的人,怕是也不差这一个。

    “你是个鬼,你还是天子,你这个鬼样子别吓到我孩子。”乱世之下,生出了不少疯子,男人也未再与他计较,只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瞥向他,随即领着孩童离去了。

    数月来,百姓怨声载道,举国上下,章序全无。

    禁军护送皇撵南下的消息传开,百姓纷纷离城逃乱。转眼,曾经无比繁华的汴京城,除了李勇与驻军,也就是些老弱妇孺了。

    赵熙宸在城外徘徊多日,他想进城,可守卫不让。

    “快走,快走,汴京马上要打仗了,你还进去干什么?”

    “我是天子,我要见李勇。”被推倒在地的赵熙宸,有气无力的看向守卫,他黑漆漆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发笑。

    “滚啊!还敢自称天子,这要是往日,你早就小命不保,现在也是没人管这些闲事啦。”

    “你要是想见天子,就去临安吧!皇撵南下,去的就是临安。”

    “是啊!走吧。”

    “滚啊!这里要打仗了,你听不懂吗?”

    “年轻人,快走吧!”一个老婆婆见赵熙宸似是被人欺负,忍不住同情道:“不要再妨碍官爷们了,快走吧。”

    赵熙宸望向老婆婆手中的半个干饼,眼睛都直了,也没什么力气再去反驳。

    老婆婆见他饿急了,若直接将干饼给他怕是会噎死,望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自己参军的孙儿,个头与他差不多呀,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你跟我走吧,走了,手上这半个干饼就给你。”

    赵熙宸就这样跟着半个干饼走了,他要去临安,去临安,总得先活着吧。

    与他们一路的尽是些老弱妇孺,伤残恶疾之人,他自己的腿也不利索,所以走起路来比老婆婆还要慢些。

    往南走了三四日,路过一片村庄,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走了,他们实在是累,只能暂时在村子里休息一晚。

    夜里,传来女子痛苦的哀嚎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老婆婆建议大家一起去看看,如是借着微亮的火把,他们循声找到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屋里,只有一个年轻妇人,正在独自生产。

    看模样生的是头胎,她几次痛晕了去,又被难以承受的痛苦唤醒。

    在老婆婆等人的帮助下,妇人终是在天亮前产下了一个男婴。

    赵熙宸给她们烧了一夜的热水,已经躺在熄灭的火堆旁睡着了。

    老婆婆见他太累,决意留下来等一等他,也顺便照料一下那个妇人。

    陆陆续续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

    大家都很穷,有些吃食也都是藏着掖着。

    妇人偷偷告诉老婆婆,这村庄里有个地窖,里面还有些粮食,可粮食不多,也就不要告诉旁人了。

    半夜传来马蹄声,赵熙宸对马蹄声格外敏感,他悄悄喊醒了众人,居然是金兵营为了强抢民女,竟是连村庄也不肯放过。

    妇人带大家藏身到地窖中,金兵搜查无果后准备离去,众人终是松了一口气,纷纷开始责怪妇人,为何不早些告知地窖之事,地窖中明明有粮,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家饿肚子,斥责声吵醒了妇人怀中的婴儿,婴儿的一声啼哭,令并未走远的金兵制马立在村口,妇人赶紧捂住婴儿的口鼻,众人透过缝隙望着挨家挨户搜寻的金兵,皆是屏气凝神,恐惧不已。

    再往前搜几户,地窖就会被发现,赵熙宸也很是紧张,侧目望向一旁时,竟不见了老婆婆的身影。

    “喵。”老婆婆立在金兵身前,似是有些疯癫,她目光泛散,询问道:“看见我家的猫了吗?”

    咔嚓一声,老婆婆顷刻间尸首分离,她的头颅不知滚向何处,只剩苍老的身躯倒在众人眼前。

    金兵走了良久,依旧没有人敢动一下,直到响起妇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她怀中的婴儿,脸色发紫,早没了气息。

    这份伤痛并没有持续很久,众人又开始了抢粮大战,妇人只抱着婴儿渐渐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

    赵熙宸藏了一袋粮护在妇人身旁,本是为了不饿肚子,却不知这袋粮差点要了他的命,几个瘸腿男子,对他好一顿打,直到妇人哀求,几人才抱着粮悻悻离去。

    这让赵熙宸明白,当你弱小时,哪怕是你最看不起的人,都会想着来欺负你一下,人是如此,国亦是如此。

    但他终是明白的太晚了,如今整个人都不能动弹,好像这一生,就要了结在此处,这几个月来,他太累了,也太痛苦了,他恨自己,恨自己目中无人,恨自没有雄才伟略却还是要逞能,恨自己自命不凡,恨自己胆小懦弱。

    失去了众人的拥护,他什么都不是啊!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就是他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身体躺在一个独轮板车上,是那个还未出月子的妇人拉着他,妇人肩膀被绳子勒出一道道伤痕,但她不语,只将头埋的很低,一步挨着一步往前走。

    他仰头望向妇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柔弱的背影,在自己的衬托下,显的格外顽强,也不知是过去了几天,自己怎么活下来的,只感觉口中有些腥涩。

    他们虽不相识,但他自愧无颜面对这个妇人。

    当妇人停下时,他只能继续装晕,人醒了,无尽的疼痛感也跟着醒了。

    片刻,好像有水灌入自己口中,但味道又不太对,他咽下几口后终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妇人手上的破碗里,装着乳白色的水,不是水,是乳汁。

    妇人见他醒了,手悬在空中,脸颊瞬间通红,张了张口,低音道:“孩子没了,奶水却来了,你也吃不了旁的东西,总不能看着你死。”

    赵熙宸咽了咽口水,不知怎的,他竟伸手扶住妇人的手臂,将碗凑到自己唇边,红着眼眶,一口饮了这半碗‘心血’。

    他的腿伤很严重,应该是断了,妇人不懂医术,所以他只能干忍着。

    妇人说这条路是上苦矾山的,苦矾山上有个庵寺,叫渡凡庵,庵里的姑子都是菩萨心肠,已经陆续有不少人前去投奔了,想必也是会收留他们的。

    山泉野草勉强渡命,好不容易到达渡凡庵,庵寺门口尽是饥肠辘辘的难民,先前几波人,吃饱喝足后竟起了歹心,好在姑子们会些拳脚功夫,将恶人们赶出了庵寺,乱世之下,人心不古,姑子们再不敢开门。

    赵熙宸的腿已经肿的不成样子,连带着整个人都浮肿泛黄,这两日妇人未再给他喝,他知道,不是妇人顾及什么,而是她实在没有了。

    若不是她,自己估计早就死了,也许死,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死已经不恐惧了,他倒是希望妇人能够活下去。

    见寺门多日不开,陆续有人离开,谋其他生路去了。

    妇人实在没有力气,他们只能靠坐在一起。

    清晨,朝泽大地,暖阳缓缓升起,周围的难民,有的站了起来,有的再也醒不过来。

    隐约听见有人议论,人死了,肉能不能吃。

    赵熙宸虽不再畏惧死亡,闻此言却还是暗暗的打了个寒颤。

    都是他的子民啊!

    要吃,就吃了自己吧。他刚想开口,山脚下惊慌跑来了不少人影。

    原是金人听说山上有很多尼姑,这恶魔的手,要伸向佛门之地了。

    顿时叩门声哭喊声响彻苦矾山,难民想要进到庵寺里避一避,哪怕是多活一日,也不要被挡在寺门外等死啊!

    自保与救人,庵寺的姑子,选择了先救人。

    寺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佛光普照,难民们蜂拥而入。

    赵熙宸偏头看向卧在一旁的妇人,她瞳孔泛散,脸色铁青。

    她很少说话,但她救了赵熙宸的命。

    “哎。”赵熙宸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她。

    她没有反应,寺门开了啊!她一直很想活下去的,这会儿她怎么不动了?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不想妇人死去时无人知晓,毕竟自己喝过她的心血,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她,这最后一程,就当是给她送终了吧。

    隐约,又听见了马蹄声,如今,他们怕是要死在一起了。

    “师姐,这里有个人还没有死。”

    “是什么人?”

    “好像是个乞丐。”

    “你们再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只有这个人了。”

    “那把他抬进去吧。”

    “他,他还拽着一个女子,不过,女子已经死了。”

    “……”

    “阿弥陀佛。”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犯错,但不是所有人的错误都能被原谅。

    不久,金兵哄笑着,将寺门推塌,扬起的尘埃迅速浮起,在阳光下颗颗分明,众人踏过寺门蜂拥而入。

    寺中悠悠飘散着香火味,佛殿里的油灯静静燃着,似是燃了数百年不灭,祈愿树上的红绳木牌早已褪色,整个庵寺寂静无声。

    金兵很肯定,这里有数百尼姑与难民,先前明明还听到了哭喊声,可是搜寻完整个山寺才发现,竟是空无一人,难道真是有佛祖显灵,将这些人凭空变没了不成?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凉风袭来,后怕不已,纷纷哆嗦着身子,争先撤离。

    苦矾山的另一边,是一片空谷,谷中有一个道观,早是布满野草,蛛网暗结,观中零散着几具白骨,一只红色的野狐狸在观中穿梭,听见声响这才蹿离。

    当年赵熙宸为了躲避御史台的追捕,机缘巧合在苦矾山发现了这个暗道,而这暗道竟是连庵里最年长的师太也不知。

    众人躲过这场大难,纷纷视赵熙宸为救命恩人,感激涕零。

    后来众人离去,他留了下来,庵里的姑子心善,隔三差五给他送些吃食。

    无名观中的白骨,虽不知是死多少年的人,可这多少年前的人,却留下了无数法经,囊括道法,与佛法之精髓,是天道,大道,是佛心,人心。

    清晨,寺里的钟声回荡在空谷,他整日阅书不知疲倦。

    是日,终是明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之本。

    芸芸众生自有定数,王朝更替亦数自然,本是沧海一粟,何故自寻烦忧。

    所谓道与佛,不过是殊途同归。

    何为天道,天道,是因缘。

    这一世荣华,至高无上的皇位。

    这一世清高,文学登峰的造诣。

    这一世凄苦,受尽白眼的滋味。

    是尘埃,亦是天子。

    那些春宵入怀的美人,那些九万里大好河山。

    还有那个,死在他身旁的无名妇人。

    何为佛心,佛心,是放下。

    放下尘缘,世间再没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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