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让人短暂地爱上这个季节，鼓噪的蝉鸣额外还带着某种禅意的“寂静”，让行人们好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到酒店的这一路上，邱羚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文学素养。她诗词歌赋背了好一通，后来宴潇偶尔接一句，她就从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找一段继续说下去下去。
“思考是什么？”宴潇问。
“嗯……头脑里着了火，但没人能看见火焰。”邱羚闭着眼说，“马特·海格的。”
“过去？”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邱羚说。“泰戈尔！”
“那爱呢？”
关于爱的词句太多了，邱羚一时间想不出来，她抬首向四处望了望，最后指着星星说：“你是我希望的唯一星辰，跃然而高悬，永不陨落！这句是……”
“拜伦的。”宴潇轻声说，“我知道。”
“好，好。”邱羚拍了拍宴潇的手臂，语气中带着点宽慰，“我们宴神不是文盲。”
宴潇：“……”
他当然不是文盲，但他的确不像邱羚一样对文字那么敏感，他沿着某条“路”看了很多字句，很多都好像滴水入海般找寻不见，烙印在记忆中的很少，只有那些在他心里留下琴弦般声音的话，他会刻意背下来，就比如这一句。
“你是我希望的唯一星辰，跃然而高悬，永不陨落。”
这世间众人都在说爱，或赞颂或蔑视，或期待或憎恶，邱羚没被太认真地爱过，但仍坚持爱如星辰一般永恒璀璨。
最后，宴潇轻声问：“那，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几月前邱羚把这句话发给了她觉得最聪明的三个人，如今他抛还给她。
但邱羚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我已经倦于寻找，但仍咬紧着牙齿，顺着茂丛、枯枝、沼泽地，向前直跑。终有一天会走出一条路的。”邱羚忽然转头看他，努力瞪圆一双小鹿眼。宴潇怕她摔到，只能揽紧她的肩，听她如老师般提问道，“宴潇！这是谁说的。”
宴潇其实记得，但不知为何看着她卡了壳，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高尔基啊！”邱羚拍拍他的肩，“是高尔基。”
“好，这次我记住了。”宴潇重复道，“是高尔基。”
拖拖拉拉之间，总算是到了酒店。
邱羚毕竟是能寒暑假自己出去玩的人，在清醒状态下订的酒店环境相当不错。前台的工作人员在宴潇办理入住期间，还体贴地给邱羚倒了一杯解酒的蜂蜜水。
邱羚喝酒喝得太多了，所以并不想再喝东西、宴潇只好一路拿了上去，在邱羚磨磨唧唧上完厕所洗完脸之后生硬地哄着她喝了半杯。
邱羚喝多了其实不算闹腾，但的确话痨，喝完蜂蜜水之后倒是总算困了起来，捂着脑袋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宴潇觉得自己毕竟是男生，呆太久或是干别的都有些冒犯，只是看着她慢慢安静下来，便调高一点空调温度，关掉灯光，留下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便起身准备要走。
“不要走！”邱羚忽然抬手拉住他的胳膊，因为动作太快泛起一阵头晕，她埋头哼唧一会儿，然后才说，“我想听故事……”
宴潇微微一愣：“听什么？”
“故事啊。”邱羚闭着眼睛，拖着长腔说，“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宴潇实话实说道：“……我不会讲。”
“你会说话。”邱羚即便醉了说话都是脆生生的，语气中带着被敷衍的不悦，微抿起唇，那点唇珠越发显眼起来，“那怎么不会讲故事呢？”
“……好。”宴潇无奈地坐回床前。
他不太有听童话故事的经历，他从小感兴趣的好像就是《趣味数学》《趣味物理》之类的书了，一时之间只能想起来学英语时看过的英文版《爱丽丝梦游仙境》。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轻咳了一声，开始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爱丽丝的小女孩。她坐在看书的姐姐旁边发呆，感觉特别无聊。此时忽然看见了一只说着话的白兔跑过，在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表。她很惊奇，所以跟着兔子跑过田野，然后跟着它跳进了一个兔子洞。她不停地坠落，坠落……”
宴潇清楚自己讲故事水平，此时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而邱羚竟已经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昏黄光线之下的眉眼很乖，比平时上课睡觉要更带着点懵懂的娇憨。
或许她闹了好一会儿，只是想听那么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邱羚睡觉喜欢抱东西，平时在学校会抱着书包，如今则抱着宴潇的胳膊，像小猫一样把自己缩得很小。
宴潇拉了拉被子，见状叹了一口气：“这样对身体不好啊……”
他把手臂从邱羚怀里抽出，后者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手指轻轻握了下，呢喃着发出轻声的梦呓：“妈妈……”
宴潇知道，邱羚记忆中是没和妈妈一起睡过的。所以他不禁停顿了下，他心里有种奇怪的疼痛，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可与碰见文字时的缠绵不同，几乎是锐利的，在他的心口凿动了一下。
“……晚安。”他轻声说，“去神秘世界探险吧，爱丽丝。”
聪明、勇敢、孤独，充满求知欲、好奇心和善良的温柔，同时带着点古怪的小爱丽丝。
你可以颠覆惯常的逻辑，摆脱无趣世界的一切，对抗无聊和不公。
邱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她已经把晚饭后发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趴在床上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反应了五分钟，顺便默默发了一个“再也不喝酒”的毒誓，然后忽然意识到酒店门被敲响了。
她还以为是酒店工作人员来催退房，连忙踩着拖鞋跑去打开门，然后才发现门外站的是边望南。
后者带了鸡汤米饭和蔬菜汁，是挤着休息时间一路跑过来的，微汗的额角粘着碎发。
“对不起啊。”邱羚接过外卖袋，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没想到我这么不能喝。”
“以后长个记性。”边望南没想教训她，只是帮忙把外卖盒拆开放到桌上，“我着急回去，你吃完就打个车回辩论队吧，下午要抽下场比赛的签。”
邱羚闻言一拍脑袋：“诶！还真忘了。”
“……我就知道。”边望南叹气道，“宴潇说你要是还没醒，他下午就请假帮你去抽签，现在在班里做题。”
当时报名时领队报了两名，宴潇去抽签的确是可以的。但邱羚不好意思耽误别人正事，闻言连忙朝边望南作了个揖：“我这就回去，你帮我跟宴潇说一声。”
邱羚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连忙吃完了晚饭，最后拎着杯没喝完的蔬菜汁就打车回辩论队了。
好在抽签不用费什么脑子，持方和对手都属于命中注定。坐到一群领队中间时，邱羚还沉浸在昨天的热闹和酒醉里面，拖着腮差点睡着，迷迷糊糊间忽然被身边苔城女中的学姐轻轻戳了一下。
“唔？”她连忙直起身，“到我了么？”
那学姐见状小声笑了一下，然后柔声道：“苔中抽到了你们，上去抽持方吧。”
“哦哦……”邱羚撑着桌子起身，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苔、苔中？”
她抬头看去，苔城领队束儆站在讲台边，笑得相当人畜无害，朝她摇了摇手里的纸条。
邱羚：“……”自己抽到也就认了，被束儆抽到真的有一种被迫上战场的悲壮感。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状似平静地走下去，和束儆一起把手放进只有正反方小球的箱子里。
“邱、邱队，想要正、正方，反方？”束儆身量很高，此时垂眸看着她还带着些许酒后倦意的脸，目光有些深沉。
邱羚闻言看了一眼写上“苔城中学”和“酽城一中”名字的题目：我国是否应全面推行三胎政策。
这个题目不算新了，而且生育有关的政策题所有学辩论的几乎都会练，总体来说是个难度不大但实在很难打出新角度新感觉的题目。
“都可以。”邱羚摩挲了一下已经放在手心里的圆球，抬头直视束儆的眼睛，“反正我们都会赢。”
束儆闻言失笑了声：“好，好。”他看着邱羚笑道，“拭、拭目以待。”
邱羚虽然很擅长放狠话，但其实还是对苔中的奥瑞冈赛制比赛相当畏惧，她回了辩论队脑子里都是束儆那凉飕飕的笑，勉强审完了明天比赛要用的稿子，然后就坐在角落里偷偷给宴潇打电话。
宴潇正在学校背书区写卷子——因为图书馆要提前占座，自习室要下课抢座位。背书区人来人往，虽然吵了点，但是总有位置。
大概是因为学神无所畏惧，宴潇和边望南都是在背书区随便找个地方刷卷子的。
“类似的题不是练过么？”宴潇接起电话，打开身边的窗，热浪扑打进来，吹散一点“嗡嗡”的背书声，“苔中这种题打不出东西的，别紧张。”
邱羚知道宴潇说的是对的，苔中辩论队莫名有点所谓的直男气质——唯理至上。但实际上论综合逻辑比不上宴潇，论情感共鸣和邱羚差了八百条街。
虽然说不上酽城一中胜算更大，但面对这种辩题最起码也该是胜算对半开。
但邱羚虽然从来不表现出来，其实对于奥瑞冈这种理性思维要求极强的赛制有点畏难心理，一碰上华语区能把这种赛制打得最严谨的苔中，就难免越发紧张了。
“上次和苔中打我也觉得自己前期工作做得很好。”邱羚转着笔说，“可比赛的时候我急得像个陀螺。”
奥瑞冈赛制最基础的是“需根解损”，最有趣的则是质询环节，质询环节的大头决定了它充满不确定性。邱羚习惯在赛前模拟的质询和反质询已经是个很bug的准备了，但面对苔中这样的对手还是完全不够用。
“邱队，我们不能在比赛前准备好一切。”话虽这样说，“独立癖患者”宴潇其实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所以他轻笑了一下，“回头我帮你补充反质询吧。”
“会不会太麻烦你？”邱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会，我本来也是领队。”宴潇说，“我带队时你也总是帮忙。”
“那是因为我闲着无事无聊嘛。”邱羚趴在桌子上说，“不要耽误你的事情哦，不过我越来越相信宴神你的能力了！”
邱羚表示好意的方式相当简单直率——称赞夸奖、给人买东西，带着一种几乎让人惶然的热情和善意。
宴潇清楚她性格如此，但闻言还是忍不住敲了一下窗台。他看着窗外的树叶婆娑，轻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