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建安王府来人了,阮三思不敢多往前走,就等在垂花门内,可她也不敢再往后退,因为燕凉就在她身后。
“都走,三思留下。”
直到赵仙灵送走监军,回到厅内,屏退院内所有侍卫侍女,阮三思才从这种尴尬的境地中,呼吸到了一口新鲜气。
安燕公主还不想走,回头道:“殿下,千万不能……”
“走。”
赵仙灵却一个字制止她,还挥手示意,让人锁上了院门,坐下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同阮三思道:“我皇叔想要你,替我去他府上一叙,把替嫁这件事情说清楚。”
跪在屋内的燕凉还没有动,闻言抬头起身。
“我让你起来了吗?”赵仙灵却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怒道,“关你什么事情?宋章还没发话呢,轮得到你吗?”
燕凉没好气地看了眼别处,又半跪回去。
“殿下,”阮三思劝道,“建安王府摆的是鸿门宴,我此去恐怕一去不回,我……家官人,必然也不会同意,恳请殿下为我拒绝王府的邀请,殿下也不要前去,最好能备好兵马,请他们过来。”
燕凉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称呼宋章的方式很不满意。
这次,面对她胆大妄为的提议,赵仙灵没有急着驳斥,而是用折扇在桌上轻扣几次,道:“我这位皇叔,听说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声色二字而已,不过让你低个头,赔个不是,唱两首歌,倒两杯酒罢了。”
燕凉抬起左手,抚摸刀柄。
他盯着赵仙灵,赵仙灵也盯着他。
“怎么?”赵仙灵冷冷问道,“燕凉,你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燕凉只道:“我陪她去。”
“你陪她去?”赵仙灵冷笑一声,道,“你怎么陪?是像你去永定那样,把攻城的人都杀了,还是像你去燕军那样,把领头的阿楚珲也杀了?燕凉,你想清楚了,这是我皇叔,是汉人,是我大景未来几天就准备登基的皇帝!”
燕凉也回以一声冷笑,嘲道:“景国缺皇帝吗?你父皇不是还在巴克钦手中?”
他的嗓音动听得紧,却惜字如金,赵仙灵一直盼着他开口,现在终于听见个长句子,却恨不得把他毒哑。
她气得猛站起身,掀了桌上的一套餐具,握紧扇柄,大怒道:“燕凉!我早就想质问你了,你能把阮三思救回来,能把这些女人救回来,唯独救不回我爹娘?你把我大景江山社稷置于何地?你可曾把——”
可曾把她赵仙灵,看在眼里?
只是以她赵仙灵的身份,她说不出,尤其是当着阮三思的面。
他在她面前装聋作哑这十年,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当真是同她一句话都没得说吗?
她看着燕凉,看着这个让她倾心到放下身段主动引诱甚至强迫的男人,半句话如鲠在喉,像是强咽下喉咙里呕出的血。
“殿下,”阮三思却完全是另一个思路,顺势语速飞快地劝谏起来,“陛下是一定要赎回的,如今燕国内乱,过不得江,正是和谈时机,我们只要先把陛下赎回,就无需顾忌建安王府,但若万事顺着王府的意思,等新的朝廷组建起来,恐怕就很难让世家们拿出重金赎买陛下了。”
赵仙灵这才收回盯紧燕凉的目光,冷静下来。
“嗯,”她想了想,道,“不过也不一定,我看皇叔磨磨蹭蹭,至今也没有什么即位的意思,他可能比我还想快点赎回我父皇。”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如今这个破烂江山,当皇帝的危险怎是个王爷能比的?更何况建安王本就是块烂泥,不然也不会封地如此靠北,却逃得比皇帝都快了。
“但人心是会变的,”阮三思继续劝道,“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大权在握,就再难放下了,从古至今有多少例子,都摆在殿下面前啊。”
赵仙灵被她说动了,但还是没有松口。
“三思,你当真和阮相一样,长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她坐下,想再喝口茶,却因屏退了侍女,又掀了茶杯,只在桌上摸空了一把,无奈笑道,“难怪连阿楚珲都甘愿拜倒在你裙下,呵呵,对了,你还没有仔细说过那天晚上的事呢。”
阮三思微微一愣。
她了解赵仙灵,这一句并非是没有来由的。
必定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才会把话头给带到这里。
“我是说,你杀死阿楚珲那天,”赵仙灵明明在对她说话,却还在看着燕凉,道,“我很好奇,阿楚珲在你面前,当真毫无防备?当真没有燕凉出手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等阮三思开口,燕凉就又站了起来。
他也听得出,赵仙灵话中有话。
“你到底要怎样,”他竟直接逼问赵仙灵道,“要她去,还是不去?”
赵仙灵也再次站起身,仰起头直视燕凉,吼道:“我就是要问清楚,她到底还是不是完璧之身,陪一个也是陪,陪两个也是陪,怎么阿楚珲陪得,我皇叔就陪不得了?”
她就是要说出来,摆在他面前,明明白白地质问他,阮三思是一个先嫁阿楚珲、后嫁宋章的他人之妇,他到底还在眷恋些什么!
燕凉将右手握在左手上,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拔刀。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如此无力。
面前的这个女人于他、于他的爱人,都有着救命之恩,他不能杀她。
可是他也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了。
实际经历过就会知道,女人的完璧之身,如非遭受折磨,即无法检验出来,燕凉并不知道,阮三思在抵达西京的前夜,被他幕天席地压在岩石上之前,到底是否所谓“完璧”,也不想知道,可赵仙灵欺人太甚。
他握刀的手第一次发颤。
赵仙灵仍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阮三思在他们之间来回看过,眼见着这二人在她面前吵起来,还是因她的缘故,一时哭笑不得。
“殿下,”她笑道,“殿下息怒,其实这件事,是与不是,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赵仙灵:“……”
燕凉:“……”
二人齐齐转头看她,神色各有茫然。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笑着说,自己是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无足轻重呢?
这不要紧,什么要紧?
笑完,阮三思才上前一步,跪下行一大礼,厉声正色道:“当前最要紧的是,殿下难道不记得安燕公主和亲的事了吗?”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赵仙灵,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怔了片刻,而后就倏然丧失了力气。
她再次瘫坐椅中,面色灰败,失魂落魄。
是啊。
她怎能忘?
……
“嫁完了她,还轮不到你吗?”
“唇亡齿寒,你现在见死不救,下次谁来保你?”
……
当初沈意香摔扇离去时的话,如今犹在赵仙灵耳畔回响。
彼时嫁完了安燕公主,尚且有阮三思为她替嫁。
今日若送了阮三思出去,来日又有谁来替她?
这最后一句,终于说动了赵仙灵。
最终,她将折扇递给燕凉,颤颤指着屋外,道:“阿凉,拿这个去魏府,请魏二公子过来,路上不要被人发现。”
·
昨天很累,今天也很累,明天还会更累,但阮三思无暇放松。
她在沈府同赵仙灵商议完,还要回宋府告知宋章,一整天下来,说得喉咙都快冒烟了,夜深时,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可在半夜里,她做了个梦,越过阿楚珲出现的雪地,直接从行宫书库的小房间开始,她与燕凉拥抱在一起,衣衫不整,就和昨日一样,忘情地吻着,吻得天昏地暗,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宫女们的动静,眨眼间就有人来到门口敲门。
宋章的声音在门外问:“谁在里面?”
阮三思慌忙推开燕凉,却见房间已不是书库,换到了宋府,可燕凉还紧紧抱着她,宽大的手掌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出声。
“唔、不、松手……阿凉!”
她挣扎着醒来。
“是我。”
燕凉在她耳边低声安抚。
“三思?”
他将阮三思箍在自己怀中,不让她出声,等了好久,才等到她清醒过来。
“做噩梦了?”
燕凉凑在她耳畔,用鼻梁蹭着她的耳朵,不断吻她的脸颊与侧颈,紧紧搂着她,安抚过她的背心。
“又梦到阿楚珲了?”
燕凉会说的实在太少,只能笨拙地问。
“别怕,他已经死了。”
阮三思摇头,却喃喃道:“阿楚珲也喜欢用鼻子蹭人,你们兄弟两个有些习惯还是很像的。”
燕凉登时变了脸色,按住她就将她耳朵整个咬进口中。
“哎……”阮三思闷声笑道,“你做什么?你刚自己还说,他都死了,头都被我割下来了,你还吃一个鼻子的醋?”
燕凉无法反驳她,只能泄愤的将她拨得翻身,又去咬她另一只耳朵。
阮三思笑着他,同他撕扯,被他碰到怕痒的地方,又气喘着求饶道:“别,好阿凉,他只轻薄过我一次,就是在马背上,从太极殿前到殿内,这么一点点距离而已,你来之后,他动都不敢动我的。”
燕凉停下动作,撑在她上方,看着她,却道:“我不在乎。”
阮三思抬手,曲起食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却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才刚打翻了醋坛子。”
燕凉被她逗的,像小狼狗般甩了下头,躲开她的手,有些恼了,坐起身将她抱到自己膝上,皱着眉头再次认真道:“我不在乎。”
阮三思与他对视,看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
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
同赵仙灵争执时,他的态度还不明显吗?
“嗯,”阮三思摸摸他的头,道,“但他确实没有碰过我。你记不记得,我娘姓云,人称云夫人?”
燕凉愣愣点头。
“云水姬这个名字,其实就是我娘起的,”阮三思叹了口气,道,“我不想跟你提那天的事,是不想告诉你,我给阿楚珲弹了半宿的琵琶,唱的都是我娘当红时风靡的曲子。”
她之所以能麻痹阿楚珲,多半也靠着陪他一起去戳燕凉的伤疤。
她扮演了一个只能依靠男人的弱质女流,敬畏、崇拜着阿楚珲,面对燕凉时,则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悲悯。
实际上她早就清楚,阿楚珲能一眼识破她的身份——永定那个府尹,贪生怕死,被俘后必然会一早就把她交代出去。
她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披上的嫁衣,踏上的花轿,眼中装的、耳边响的,具是永定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骨、旧都城中被打家劫舍的哭嚎,怎可能被什么“皇后之位、宠冠后宫”的施舍给动摇复仇之心?
有的是人在期冀着暴君的青眼,但她不会,她有远比这种便宜“真心”更想得到的东西,比如血债血偿的痛快,比如太平天下的基石。
是燕凉亲手教的她用刀,她不会傻到还能被自己手中的刀给伤到。
燕凉抱紧她,埋在她胸|前,闷声道:“我还没有听过你弹琵琶。”
阮三思摸着他的头,答:“会有时候的。”
燕凉擒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她,眼神仍如昨日一般。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阮三思却撇开脸,道,“明日还有要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