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明月

    长风漠,烟水悠。塞北江南,山海广阔。

    这是叶鸿修第一次来江南,但是初初踏足此地他便爱上了江南。这里的山水温脉,这里的文人雅秀;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似帝京夏热冬寒,虽气候潮湿,却胜在四季宜人。

    在川滇就任白盐井盐课提举四年,他经历过与缅甸的孟养三城之失、黔国公林大北叛变、小族内乱等等,终究是留下一条命得以回返帝京。端和帝对他赞赏有加,等他在帝京寿阳伯府补上冠礼后又大笔一挥任命他为两江巡盐御史,把他踢到了两江。

    巡盐御史之职无固定品级,大多数时间仍是按御史本职品级来走职称礼。但巡盐着实是份肥得流油的差事,官场上更有小道别称,说巡的不是盐,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既是肥差,便有人盯着、瞧着、抢着,甚至恨不得嗓子眼里都能伸出手去。叶鸿修收到圣旨是就知此行会比四年前川滇盐课提举一职更凶险万分,但仍是平静地收拾了行囊。

    由来富贵险中求,他不似陈元振有那样常青不倒的首辅祖父,也不似纪瞿出生皇家得天独厚——他只能用命去拼,用血去搏。

    本一路平安直到两江省界,叶鸿修猜到必有杀招在两江内等着他。他在进入两江前易服私访,却意外撞见私盐贩子长鲸帮的交易现场。

    是焉?非焉?私盐贩子?抑或是某些势力假扮的私盐贩子?

    叶鸿修猜不出来,在江中泅游逃命时他甚至已做好一死的准备。

    可如今他在长久的昏睡中醒转,身下是铺着软垫的硬板床,船外是不同于怒江激浪的江南轻波,鼻间弥漫的是运船船舱内久不通风的沉闷怪味。其中却有一缕更显怪异的刺鼻味道穿插其中,初闻就让叶鸿修想起锈蚀的铁和跳跃的火。

    安全起见他并未立刻睁眼,而是装作依旧昏迷仰躺在舱板床上。叶鸿修四肢酸痛、全身百骸都好似为船碾过一遍;隔着眼皮他依然能感应到些许微弱的光亮,时不时还有纸张翻动的轻微“簌簌”声,说明离他不远的地方,正有人在翻看着什么。

    叶鸿修心中戒备更甚,正思绪电转思考自救之法时,忽闻一声沉重拖地的“吱呀”声,应是舱门被推开了。

    “船长,夜深了,还不休息吗?”走了几步后响起的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却完全没有磁性,普通成年男子的嗓音,无甚特别的。但之后传来的女子声音却让他微微一震,只觉耳熟无比又陌生至极。

    “睡不着,看看图纸。”那女子声音高朗、清澈,听着还有些许稚音,但那自信散漫的语气不似一个少女应有的,“走完这趟下半年回法兰西,我得让胡安在‘旅人号’上再装两门最新的火炮。”

    之后两人谈论的内容叶鸿修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只觉有一道剧雷在脑海里炸响,耳畔回荡的是隆隆的余音。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挣扎着从木板床上起身,急急望过去。

    小桌后的一男一女听到声响也投过目光来。灯火如豆,只照出一小方区域。那男人的小半身体和脸庞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些许轮廓;那少女却正巧被笼罩在烛光里,小麦色的肤色给她俊秀的面容增添了英气与疏朗。

    对上叶鸿修的视线,五官已渐渐长开、不再是幼年一副团子的少女愣了一瞬,随即笑开:“大哥,醒啦?肚子饿不饿?我马上命人送清粥小菜进来。”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叶鸿修不由一阵恍神,好似那四年的分离、那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碧海青天从未发生过。他只不过是在昭彰阁的卧榻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时听到幼妹笑语晏晏的询问。

    看他好像傻了,叶云满失笑摇头,让胡凌出去命人将一直热着的清粥小菜端了过来。待胡凌出去后,叶云满起身走到床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大哥?”

    叶鸿修的目光找回焦距,动动唇,才发现唇干舌燥、声音喑哑:“小满儿?”

    “是我。”叶云满侧身在床沿坐下,拉住他的手,“大哥,你安全了。”

    只一句话就差点让叶鸿修情绪崩溃。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揽住她,埋首在她肩上。

    叶云满无声低叹,楼主他肩膀,忽然发现他虽然身形瘦削但骨骼阔大,已然是个青年男子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略感怪异,因为在叶云满印象里叶鸿修还是当初那个青衫落拓的少年郎,满腹踌躇志,一腔凌云心。一转头忽然发现自家大哥成了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谋深算青年,总有点接受不能。

    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她大哥。

    叶云满拍抚他脊背安抚着他,等到感觉叶鸿修情绪稳定点了才有空打手势让围观的属下退出舱房。胡凌收到她杀人般的眼刀,摸摸下巴嘿嘿一笑,将其余人等一律轰出舱房,还贴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小满儿。”叶鸿修抬起头盯着她瞧,沙哑地唤。

    “我在。”叶云满笑笑,极是温柔耐心。

    “小满儿。”

    “嗯。”

    “小满儿。”

    “哎。”

    ……

    叶鸿修连唤了十几声似要确认这不是梦境,叶云满都很有耐心地一一应了。她算算叶鸿修已经年满弱冠,却在川滇当了四年的五品盐课提举,怎地见到她了还会如此失控?

    叶云满颇为不解,但转瞬就把这无伤大雅的问题抛诸脑后。她将硬枕垫在叶鸿修背后让他能靠在墙板上,又替他拉好薄被盖住肚腹;伸手从钉在地板上的小案上抬过温热的清粥,看了看他。

    叶鸿修犹豫了一下,已然是回想起了四年前索恩对他的警告。冷静下来后他自然清楚保持礼教距离才是最适合也正常的做法,但……他舍不得。

    叶云满瞅着自家大哥表情变幻便觉好玩,给他夯台阶下:“大哥,你可还有力气自己吃饭?”

    叶鸿修老脸一红,到底还是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了:“那……麻烦小满儿了。”

    叶云满失笑:“你是我哥,又是四年才难得见一面,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说罢端碗喂粥,她动作娴熟流畅,一看就知是海上四年照顾人惯了。

    叶鸿修心里泛酸,猜想她到底照顾过多少人。只是这个念头一起又被瞬间压下,他面色白了白,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她。

    叶云满不知道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一勺接一勺地喂。叶鸿修虽然远在边地数年,但从小养成的习惯仍是改不掉的。她瞧他细嚼慢咽完全没有饿极的人会有的模样,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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