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漱

    “他死了……”

    雾杳哽咽着。

    “嗯,他死了。”

    “不是,不是他。是他……”跪着的雾杳扯住云霄客的衣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尊,求您,求您救救他……对了,鬼修,还能成为鬼修啊。”

    她仰着头,男人的身影那般巍峨,仿佛无所不能,此时却是轻轻摇头,“他修为尚浅,受不住的。况且,他的三魂七魄早就散干净了。”

    三魂七魄早就散了……

    “笃笃!”

    雾杳猛地深吸一口气醒来。

    身处温软的衾被中。

    入目是浓稠的黑暗,眼里酿着一股子酸胀胀的湿意。

    四周静巉巉的,只有她局促的呼吸声。

    雾杳怔了片刻没有动作。

    渐渐地,胸口传来令人闷窒的重量,她伸手去摸胸口,但右手使不上力。

    “明炤?”

    雾杳迷惘地向黑暗中看去,却被自己声音中的凄惶吓了一跳。

    一个绵滑滑香馥馥的毛团扑了上来,一个劲往雾杳脖颈里埋。

    “喵呜呜。”湿漉的热意不停扫过脸颊,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心悸。雾杳抬起骨折的左臂摸了摸毛团的脑袋,露出一个真心的笑,“炤炤,帮我去盖下玄夜珠好吗?”

    “喵嗷~!”一声甜沁沁的娇鸣,胸口一轻。

    雾杳没忘记醒来时听到的敲门声,声音扬了扬,不再虚弱无力,对门外道:“请稍等。”

    “宿主,你还好吗?”系统怯怯开口。

    之前雾杳嫌系统吵闹,警告了几句,如今果然收敛了许多。

    她试着挪了挪四肢,断手被接回来了,双腿也有了些许知觉,尽管喉舌和身上密布的割伤还火辣辣地疼,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雾杳一顿一挪地下了床,“无碍。”

    连日雪霁。

    一晴如洗,云丝鲜洁。

    抱素居的门打开时,李玄珠先是看到了一头房屋般大小的雪白巨兽。

    它浑身上下圆咕隆咚,丝质毛发白滢滢更胜明珠千斛,樱粉色瞳仁晶澄澄嫩如唇脂轻抹。一张宜喜宜嗔脸,可破无情道;一副娇憨明媚情态,羞煞合欢宗。

    李玄珠连忙低头念起了清心咒。

    不愧是吸食世间美好长大的蜃兽,饶是他这耄耋之年的小老头,也不由生出几分上去摸一摸嗅一嗅的渴望。

    再抬头,才看到蜃兽驮着的那名戴帷帽的少女。

    她勉强欠身行了个礼,歉意道:“不好意思,李管事,我现在无法久站。”

    李管事有一刹的犹疑。

    少女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未免与那个活泼跳脱的雾杳太过不符。

    好像她一夜长大了。

    十九岁,放在当今的世道,早就该是独当一面的年龄。过去,李管事总是嫌这位小祖宗只知玩乐,心里装不下事,如今她真变了,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李管事一揖,“雾师叔祖,我是来送东西的。”

    又是角色们的书信?雾杳心头一跳,生怕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不过很快她明白是自己多心了,有云霄客在,三洲四海谁敢来犯。

    当然,这只是暂时性的。

    云霄客,迟早也要杀她。

    雾杳只盼望着这一天晚点到来。在他面前,她就是个肥皂泡泡,不用戳就会碎。

    “谢谢李管事。”雾杳柔柔地捻了捻明炤毛茸茸的耳朵尖尖,后者垂下脑袋,衔走了李管事手中的包袱。

    “还有……”李管事下意识想觑她神色,以前就算她的面容被云山雾罩所遮,声音和动作也能泄露个七七八八。

    可这回,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心中微叹,道:“还有,飞漱想给您的东西。”

    “他……”雾杳双目微瞪,再说不下去第二个字。

    她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飞漱是谁。

    李管事从怀里摸出个符纸包。

    朱红的符纸密密层层地展开,露出一个玉兔捣杵的泥胚来,“这是他花了一年多做的小玩意儿,嘿嘿,您别嫌弃,看着灰扑扑的,里头可不止是陶土,等烧制完了,您摁一摁这个地方,兔子就会动咧,身后还会升起月亮,五光十色的。”

    雾杳懵了。

    下意识地,她伸出两条伤臂将东西环住,小心护在了胸膛前。

    “那小子啊,脑袋瓜真是不太灵光,学什么都慢。同样的口诀,别人一天背十个,他念三个都磕巴;同辈的都能御剑绕山一周了,他还在地上吃剑气扬起的尘土。”李管事絮絮地笑着数落起飞漱,“不过嘛,手脚还算勤快。峣峣阙的函件都是他负责拣择出来的,从没出过一丝错。硬是能在每日功课之余,凑出时间做这个……”

    李管事脸上的骄傲随着话音一同弱了下去,似乎连胡须都老了几分,目光遥远,像在看雾杳,又不像在看雾杳,“勤快,勤快好啊,两仪殿里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飞漱怎么会送她东西呢?此前他们又不认识。雾杳愣愣看向怀中活灵活现的小玉兔。

    “宿主,他是随机日常事件里的一个路人npc。”系统提醒道。

    “npc?”雾杳的一些记忆模模糊糊地浮现了出来。

    去岁中秋,《春知处》有制作月饼型体力药的任务,雾杳曾将其中一块,随手送给了一个边抹眼泪边扫雪的小童。

    小童是万仞山新收的弟子,这是他头一个离家度过的团圆夜。他吃着月饼,却哭得更凶了,“味道和我家乡的好像……”

    游戏弹出三个事件选项:【讲故事】、【唱歌】、【送作业】。

    雾杳选择了讲故事,在对话框中输入着:“很久以前,月亮上有兔子……”

    小童以为是老掉牙的嫦娥奔月,眨巴眨巴被泪水洗刷得亮闪闪的睫毛,拼命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却听到下一句变成了:“月亮上的兔子在捣年糕。”

    “年糕?”小童愕然。

    “嗯!月亮上还有位公主……”

    雾杳讲完,小童一脸打开了新世界道:“我从没听过这种故事。”

    这是当然,因为雾杳讲的是一部很老的番剧。她也是有一回要试镜魔法少女题材的漫改电影,搜了很多资料才知道的。

    雾杳又和小童在月下东拉西扯了许久,最后,他眼里满是星光。

    “谢谢您的月饼,我真是不知怎么回报您才好。”小童生疏而认真地行了个道礼,随后脸颊红了红,嗫嚅道,“不过,您为什么遮着面容呀?方才,方才我还以为……”

    被拍了肩膀回头时,他吓得将扫把都丢了。

    “因为——”雾杳从石凳上起身,揉了揉他的发顶,俏皮道:“我生得太漂亮啦!哈哈,这就叫仙女的烦恼。”

    “好啦,下次要是再想家,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哭,可以来峣峣阙找我玩。我还要给师尊师妹他们送月饼呢,先走啦,拜拜小朋友。”

    雾杳走出去很远,才听到身后一道失声惊叫,“……雾、雾师叔祖?!”

    “呜——”

    身下的巨兽无措地低吟着,用蓬软的大尾巴来回摩挲着雾杳的背部。

    怀中的泥胚小小的,一个巴掌就能托住。

    雾杳心中满是荒谬感。

    就因为,一个月饼?

    “雾师叔祖,您可需要我将它烧制好?注灵的过程就是飞漱托我完成的,我也算是对它挺熟悉……”李管事又打起了精神,笑呵呵地问。

    “不用。”雾杳斩钉截铁,“这样,这样就很好。”

    她将脸贴上怀中那个长裙飘带、耳簪桂花的兔子,轻轻蹭了蹭,似乎仍能感到一些温度。

    看到她这样,李管事强打起来的精神,立马又萎靡了下去。

    想起掌门的嘱托,他几番欲言又止后,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我先告辞了。今日飞漱的家人要来接他回去,我得去送送他。”

    “等等!”

    雾杳哑声道。

    万仞山弟子身陨后,像李管事这种已经把家人熬走的,或是雾杳师兄师妹那样的孤儿,就会进行水葬。

    亲人尚在的,则会让他们领走弟子的尸身。

    “李管事请等等,我也去!”雾杳一急,习惯性就要跳下明炤的背,跑回抱素居,幸好被明炤用爪垫捞了一把。

    “喵喵!喵喵喵喵喵!”他猫身一钻,把雾杳送入了抱素居异常宽阔的门内,让她能放置好玉兔泥胚。

    明炤不愧是世间仅存的蜃兽,几个纵跃就到了两仪殿的上空,而御剑的李管事,还不知道在后头哪里喝风。

    “咦,是雾师叔祖!”

    “见过雾师叔祖。”“见过雾师叔祖。”

    众人对雾杳心血来潮的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一堆低眉行礼的人头中,格格不入地杵着一张惊异的脸。

    美得不似人间能有的巨兽在腾云驾雾。

    “祥瑞……!”见此情形,一名挑糕饼担子的老妇人膝盖一软,就要俯身跪拜。

    “炤炤!”

    雾杳一声唤,明炤带着她像根羽毛似的轻飘飘落地,面前糕饼担子上的红纸纹风不动,连丝气流都没产生。

    老妇人登时张大了嘴,大脑一片空白,没能跪下去。

    离近了,雾杳才发现其实不是什么老妇人,只是受生活所苦,故而风鬟霜鬓,面布沟壑。

    雾杳滞住。

    倒是一拍脑袋来了,然后呢?

    她要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雾师叔祖,您能下地了吗?”有胆子大的试探地问道,“掌门吩咐,让我们看着您好好休养不要乱跑呢。”

    雾杳耳边闪过抱素居檐下的竹风铃的玎珰声。

    “一个月内,不许跑跳走动,不许游思妄想,右手勿用,取物可令明炤代劳。一日三餐换作流食,会有人连同汤药送至房外。想额外吃什么,等我出关后再说。另,罚你功课翻倍,伤好后补上。”

    是五天前雾杳陷入昏睡时,白霄客录下的留言。

    “我……我好得差不多了。”雾杳来之前,妇人应是在给两仪殿的弟子们分赠糕饼,不少人手里的糕只剩半个,还有几个丁点大的小道童边啃糕饼边好奇地打量着雾杳头上的帷帽,被年长一些的弟子敲了爆栗。

    雾杳无所适从,干笑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气氛似乎并不怎么沉重,闻言,众人便真从善如流地各忙各去了。

    雾杳让明炤折了根结实的松枝来,夹在腋下,像个偏瘫病人般曲着腿、仄歪着身子站在一旁。

    “您是……雾仙子吧?”

    忽地,妇人双手捧着一个糕饼向雾杳走来。

    雾杳话都不会说了,木木樗樗地点头道:“是,我叫雾杳。”

    “哎呀,真的是!”妇人激动道,“小的知道您,长生在信里提过,您是为中洲百姓做出过大贡献的英雄!他还说您和蔼近人,曾对他有所照拂,没想到小的今天竟有幸得见仙子玉容。哦对了,说长生您可能不明白,就是飞漱,长生是他的俗名。”

    她神情忐忑而期待,甚至带了点儿讨好,“小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是自家做的团圆饼,今早刚出炉的,新鲜着的咧,您尝尝?”

    “宿主!不要吃,小心有毒!”系统吞吞吐吐起来,“她、她,你……她儿子……”

    雾杳揭开粗糙的红裹纸,团圆饼颜色不怎么令人有食欲,墙皮一般的死白,上头只点了颗“朱砂痣”作装饰。

    朱砂痣……

    雾杳手都在颤,赶忙将饼塞到口中。

    帷帽遮挡了她的异样。

    妇人以为雾杳是在盯着团圆饼上的红点,便解释道:“长生还在家时,家里穷,供不起他读书,就凑趣地给他额间画了个朱砂。喏,就是和这个一样的。没成想!他还点上瘾了。听说他一拜入仙门就央求云真人给他点朱砂的时候,小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咯……也就是云真人气量大。要搁别的一宗之主,哪会每年都亲自带人去给新的杂役弟子发道袍哦,更别提答应一个黄口小儿的无理请求了。”

    系统道:“难怪小道童不受妖僧的幻术影响。”

    雾杳脊背一僵,口中的动作愈来愈快,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狼吞虎咽起来。

    系统兀自气呼呼地继续说着:“哼,云霄客有这本事,随手在宿主身上画两笔,当时都不至于被妖僧撵着打。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衣服首饰,中看不中用,他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对你下手!”

    “托您们的福,这两年,小的都能做得起糕饼生意了。为了时刻牢记大恩,就在糕上点了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见雾杳半晌不言语,妇人从忆往昔中回过神来,惴惴地问:“是不是太难吃了?要不,您吐出来吧。”

    对于眼前的姑娘,“冰肌玉骨”四个字都不堪形容,说不定……平日里餐霞饮露,根本不沾人间五谷。

    妇人面色一白,伛偻着腰,伸出双手等着雾杳张嘴。

    “不,很好吃……”雾杳艰难地咽着。

    糕饼是蜜藕馅的,藕不糯,是脆的。嚼碎了之后沙沙的,玻璃屑般碾过喉咙。

    教人只尝出了血的味道。

    妇人憨厚地笑起来,“还是多亏了云真人的藕种,一年四季,不论哪个时候收获,都是又大又甜,水嫩得很咧,长生最爱这个味道了。”

    “嗳,您当心。”松枝到底是不趁手,妇人扶了扶重心不稳的雾杳,一脸慈爱道,“您也不容易,可得好好将养将养,都怪那个走火入魔的贼囚根子,竟敢……”

    原来对外是声称三缄堕魔了。

    说到这儿,妇人自始至终的云淡风轻才出现了裂痕,眼圈红红,呢喃着:“算了,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都是世道不好……”

    不多久,抵达两仪殿的李管事去捧了飞漱的骨灰坛出来。因为死相不好看,也不完整,就干脆烧掉了。

    妇人将小小的飞漱揣回怀里,用手帕擦了又擦,向万仞山的众人谢了又谢,登上为凡人专门准备的鹿车。

    而众人驻足在原地,眼里裹着不明显的泪光,抿着笑目送飞漱离开。

    就仿佛,飞漱这次只是去出个远门。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