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宛心头惴惴。

    其实,自己在入宫之前是做了准备的。凡是昭意可能接触的人物都做了一番了解。毕竟冒名顶替昭意公主,计划自然要求万分周全。

    她以为关妃的家族是游阳关氏,因有从龙之功,在虞朝时日益显赫,而在关妃也作为关氏家族进献给新朝皇帝的女子而入了虞朝后宫,此后荣宠不断。

    然而,后宫嫔妃的份位和家族易查,而妃子的家中闺名却难以知晓。

    阿宛万万没想到荣冠后宫的关氏女竟然是关明月。

    当年岑州满城被屠尽,无一人幸存,她又是怎么在乱军之中生存?

    阿宛试探问道:“我记得关妃是岑城人氏?”

    秋月凑近阿宛耳畔,悄悄回道:“据说,越朝末天下各路义军蜂起,岑州关家便在暗地之中资助陛下起义,也因此在岑州屠城之时,岑州关家的人得以幸免。开国之后,身为旁支的岑州关氏大取代了主家游阳关氏,渐渐声名鹤起,,跻身世家大族之中。所以游阳关氏其实也就是岑州关氏。”

    听罢,阿宛不由暗骂自己百密一疏,她进宫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秋月好奇问道:“殿下怎么知道关妃的?”

    阿宛胡诌:“在民间便听闻虞朝后宫的关妃,少年便有花容月貌之姿。”

    秋月点头赞同,“婢还在宫内典设局当差时,曾偶遇关妃几次,的确貌美惊人。殿下也想看看关妃之貌是否如世人所说的貌比西子吗?”

    她们从小便一起玩耍,面容那需要特意去看她?

    阿宛正犹豫是否要临时装病,敷衍回道:“嗯呐。”

    秋月大有遗憾道:“今日殿下可能要失望了。婢听闻关妃素来深居简出,寻常宫宴根本不会露面的。”

    她不在?此一言犹如天降冰水,正好缓解心中焦灼。阿宛大喜。

    怪说在宫中认亲的,一干嫔妃立于殿堂,她却对关明月并无印象,想来是她没来。那这样的话,这次宫宴便是可以去的了。

    青色舆轿顺着长长的宫道而行,抵达北部宫墙边缘时,陡然间视野开阔,一处花柳繁茂地呈现在眼前。

    鹅黄色衣衫的宫娥静立在夹花的石板道口,见东宫的舆轿,知是昭意公主的仪驾,上前引着阿宛前行。

    不一会儿,远远望见一艘红梁柱黄帘纱的画舫,它靠在琼液湖那铜镜般的湖面上,而湖岸边站着一群井然有序的内侍和护卫,应是各妃属下的宫人。

    走近了,闻听画舫之中的欢声笑语,犹如铜铃响得清脆敞亮。阿宛踩着木板走上了甲板,内侍撩开了画舫的帘纱。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长桌两侧的人都停了动作,提袖掩笑的、拾箸夹食的,举杯饮酒的,一齐看向舱口的阿宛。那一堆目光尽是好奇打量的目光。

    一张长案上,金玉杯皿盘碟中装着美酒佳肴,两侧坐着衣饰精美簪钗戴玉的宫妃和公主们,而她们身后立着提壶斟酒的宫娥。

    阿宛快速扫了一眼所有人,关明月果然没来。

    而岸首的那位宫妃年近四十,姿容平常,圆脸细长眼高颧骨,本是凌厉的苦相,但胜在身子丰腴,眉宇间缀着一丝和气,倒有点佛祖上座悲悯终生的意味。

    而她身后两侧立着两对宫娥,面无表情,分别举着仪仗扇和提梁香炉,气势十足,像极了胁侍菩萨。

    阿宛便知那是孟贵妃了。自贞贤皇后薨逝,宫中二位皇贵妃中,关妃深居简出,而孟妃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也因此后位空悬之时,孟妃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众人看了半晌。终于,坐在案首的孟贵妃打破沉默,指了指右手旁的第一个座位,和蔼招呼道:“昭意,坐吧。”

    阿宛欣然上前。

    待坐定,听孟贵妃说道:“公主流落民间几经波折终于被找回,我心中甚是替陛下感到欢喜。”

    “孟妃娘娘心善。”

    旁边一位宫妃道:“自失踪后,陛下和皇后一直挂念着你。这不,昭意公主一回来,陛下便修了公主府,目前众多公主中也只有你有此殊荣。”

    “可不是,想来公主性子恭谨进退有度,举止大方,据说连周国公家的世子爷也倾心于你?也不知真假,今日你前来,我定要好好把你问问!”又一位宫妃笑着说。

    阿宛眉头一皱,她什么时候和周羡宁扯上了关系,“说笑了,不过讹言罢了。”

    有小公主喊道:“孟妃娘娘,昭意公主既然已到,桡夫可以开船了吗?”

    孟妃朝船首的桡夫摆了摆手,“开船吧。”

    话音刚落,一女子撩帘入内,见她云鬓蓬松,挽着一个松松落落的髻,斜插着一只繁复的银鎏金镶宝石的鸳鸯钗子。她眉如远山,肌如白雪,五官蕴着凌人的娇艳,可她目光却慵慵懒懒的。

    阿宛抬眼看去船尾,脑子一翁,撇见身侧的秋月惊喜得朝着她挤眉弄眼。

    根本乐不起来,暗道秋月你可害煞我也...

    她不自然抚了抚胸口,胸腔里的心脏越跳越快,像是要从嗓子眼之中蹦了出来。

    即便她认出来自己又如何?除了她,无人识得前朝陈家将门之女陈苡之,只要自己抵死不认,她也莫可奈何。

    阿宛状若无意地垂首,盯着眼前的杯皿,渐渐捏紧了手中的衣袖,好似借力排解自己的惶急。

    关妃的眼神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在场的人,自然,也看过自己。

    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

    阿宛喉咙发紧,吞了吞唾沫,她没有认出自己?

    这时的船舱内,没人说话,也没有人打量她,比她位份低的嫔妃喊了几声参见关妃娘娘,说了两句吉祥话之后,舱内又沉寂了下来。

    阿宛明显感觉得到,此刻的沉默和适才的沉默不一样。好似关妃是一个扫兴的人,一出现便让人意兴澜珊。

    不知是迟钝或是根本不意舱内的气氛,关明月拈起一块绿豆糕送入樱口,她“咯咯”一笑,嗔怪道:“孟姐姐可真狠心,游湖宴都不请我。”

    孟贵妃嘴角一僵,虽仍和颜悦色但还是暴露出内心忿忿,道:“这就误会大了,关妹妹向来不喜这般热闹的,以为发了邀帖,妹妹也不会来的。”

    关明月未置可否,她绕着左侧渐渐接近了案首。

    “听说孟姐姐为还宫的昭意公主接风洗尘呢,我猜,这位便是昭意公主了吧。”她单手揽过阿宛的双肩,“让我瞧瞧。”

    视线相对,阿宛汗毛直竖,不寒而栗。

    她轻启樱唇,眼底却生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昭意果然生得仙姿玉色气质不凡。”

    “貌......丑才疏,承蒙关妃娘娘谬赞...”阿宛自谦道。

    关妃笑了笑,薄纱下的肌肤相触,有些湿意,“呦,公主殿下想来是热了,肩上泛着薄汗,撩开帘纱透透气吧。”

    内侍看了看孟妃,孟妃点了点头。薄帘纱撩开,湖面上的风吹了进来,阿宛觉得肌肤好似更凉了。

    说罢,朝着案首孟贵妃道:“姐姐,我不请自来,您不会生气吧?”

    正道心中所想,孟贵妃一愣后反应过来,“哪里的话,看座,我们起船吧。”

    内侍在案尾置放了一把太师椅,桡夫也撑起了竹竿,画舫渐渐远离了湖岸。

    船舱内司乐坊的宫人吹弹奏乐,乐音婉转悠扬,渐渐中和了舱内凝滞的气氛。

    阿宛想起那年岑州城内,佛教香火鼎盛。佛诞节那日,除了香火果品供奉之外,还奉上渺渺仙乐,走在街上,箜篌、长柄琵琶之声轮番而来,玄妙灵动却又朴实无华...

    那年她与关明月会同一众贵女去大寺拜祭,车内气闷,关明月撩开车帘那刻不知街上谁人识出了岑州绝色关明月。

    引得一众少年儿郎们呼朋唤友竞相观看,不知谁将手中供佛的鲜花往她们车上一抛,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花朵好似漫天花雨一般,砸向她们的马车,疯狂程度堪比潘安掷果盈车。

    她们匆匆驾驶马车逃离,待到人群稀疏处,阿宛和关明月面面相对之际,车内瞬间迸发出一群贵女响彻天际的大笑。

    颅内旧日的影像和眼前的人影重叠,万没有想到她俩再次相逢,竟然是这番际遇。

    她真的没认出自己吗?

    也是,自己的容貌变化颇大,想来以前的日子过得快活肆意,性子豁达之下眉目也柔和,带着不经世事的纯真无暇。后来眉目也长开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心思厚重下整个人的气质乍然一变,有时候照着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己,她竟然也觉得陌生。

    丝竹声婉转,悠扬如水,声声绕梁,催人迷醉在这琼浆玉液之中。

    隔着长案,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关明月朝自己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她嘴角一撇,冁然一笑,那笑容一如旧日那般美艳张扬,却让阿宛心中一惊。

    不,她认出了自己!

    许是刚才进船相见那刹,她瞧出一丝旧人的影子,只是心中有疑。这才走到了案首,站在身后揽住自己肩颈,看到自己耳根缝处那枚黑痣的那刻,她便已经知道了自己是陈苡之!

    适才乍然一见,自己六神无主之下失了警觉,这才让关明月钻了空子,好验自己真假。

    就在阿宛意识到的一刻,如坠冰窖,周身泛着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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