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

    十五年前,太子鉴想要构建一个开放的边境,为此,他私下里联系了许多江湖人,其中便有时任武林盟主的祁醒。当然,这件事皇帝是知道的。

    祁醒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同太子一拍即合,有了绸缪。

    二人邀请了许多奇人异士及江湖豪杰,一同去开创一条荆棘的道路。

    大肃当年群狼环伺,连西域小国都趁机侵扰边境,打打秋风。而大肃当时正休养生息,不肯动兵。

    因而边境互市,以通有无,可以让西域将他们的皮毛香料同中原的丝绸、茶叶,粮食相易,对于各国都是利大于弊。

    剑圣陈困,九环刀郑观,连带着青光门的老爷子,武林盟主祁醒的父亲都去了边境七城。

    不过青光门并未支会山海,彼时曲无尘正在闭关,商空正在远游。加之传闻山海不愿理会俗世,青光贸然相请,有携恩图报之嫌。祁醒便也歇了这个念头。

    嘉和帝对此事虽是支持,却也并不十分把握,只划了几处边陲贫瘠之地给太子。这些江湖客同着朝廷的的兵卒一同,从边陲打通前往西域的商路,再以精美的货物,低廉的关税,吸引西域商人来大肃。

    太子此举,是想联合西域诸国共抗西戎。

    这项计划顺顺利利进行了一段时间,七城再不复往昔破败之景。

    直至后来,传闻太子谋反,边境七城也限制了众国商人往来,这条用了许些白骨和鲜血铺就的商路,经历过它的辉煌后,又沉寂了下来。

    但当年除了太子羽卫被问责除尽后,许些在边境七城的太子旧部和江湖人却集结起来,同朝廷僵持了许久。边疆之地,又不好大举用兵,打的还是自己人。

    最后两方各退一步,这些人表面上说是收归朝廷,朝廷负责给粮草和补给,但朝廷若想调用边境七城的兵力,必须拿着边境七城符。

    这也就是这么多年,大肃未曾往外封疆拓土的原因,但这十五年来,边疆又不曾有大的动荡,两方彼此相安无事。

    因而几人若是从韩城绕道,实际并不须晋王准许,有陈困的面子在,守卫的人怎么也会放行。

    任风起袖中的拳头握了握,又松开来,最终化作嬉皮笑脸的一句:“老爷子,您这面子挺大!”

    —————

    湛星没有久待,将枳风送回去便折返。

    枳风一场拜相仪式很是疲乏,回了家,倒在躺椅上就睡过去,宋睢将人抱去房间,枳风也未察觉。

    习武之人对风吹草动极其警醒,这些日子,枳风愈加嗜睡,不是什么好事。

    宋睢捏了捏枳风食指指尖,这人一动不动,默默坐在床前待了许久,像是忽然被卸了力气,自顾道:“梁璆,我该怎么办啊?”

    宋睢给枳风盖了层薄毯,便嘱咐宋让去催西域寻药的人。

    翌日,枳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迷迷糊糊被侍女搀着梳妆打扮时才想起昨日宋睢应承时相的邀约,去府中做客。

    谢十灯也被宋睢早早按起来收拾,青袍银冠,自是风流。

    呵,老头子的好胜心。

    时府同枳风先前预想的一样,雅致端正。今日休沐,时相也在府中,听闻二人赶来,便亲自带着二人去后园设的宴。

    “臭小子,过来,你宋家哥哥姐姐开了。”

    枳风顺着方向望去,一个少年正在草木间舞剑,剑芒明暗间,少年握剑挽花,一招一式皆如水波流转间。

    凌波无尘,剑出云惊,这是剑绝许无名的剑招,斩云。

    许是察觉到有人唤他,少年回了头,原本无波的面上有了些喜色,忙收了剑跑来。

    “姐姐。”

    时相愣了片刻,看了看两人,道:“你们认识?”

    枳风瞧着弦误不愿言说,便道:“江湖上相遇,帮了他些小忙而已。”

    “好好好,我这小子不成器,多谢阿枳了,你们几个小辈玩闹,我去让人准备些吃食。”

    “多谢时伯伯。”虽说枳风现如今已是相位,因着宋睢那里,也不好叫的太过疏远。

    “许前辈也在?”

    “在的,师父喝完酒睡下了。我不知父亲说的宋家姐姐是姐姐你,不然早就去探望了。姐姐如今身上的毒可解了?”

    “还未,不过富贵去了西域,应当会带回来些消息。”

    枳风察觉自己裙摆动了动,低头一看是只乌云盖雪的猫,毛色发亮,提醒圆润,应是人精心养过的。靠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枳风蹲下伸出手去,这猫便将脑袋蹭过去,很是乖巧。

    枳风想要抱下它,掂起猫上身时时,她方才察觉自己的无力。

    “姐姐?”

    “没事,这猫真沉。”

    中毒的事情在她脑中片刻而过,枳风想起了一只叫富贵的猫。继而,枳风想起一个叫富贵的人。

    怎么那人就那么怕猫?

    弦误大抵是在家中憋坏了,将其这些日子的经历见闻通通都告诉了枳风。

    “到了济州,我就被我爹派来找我的人逮到了,师父也就跟我一同来了。”

    “不容易,不过也不错,横竖现在武林大会已经结束,虽然结果不怎么好,想来短期内许前辈不必在江湖出现。”

    弦误应和着,不知为何,原先的兴高采烈褪去,脸上只剩一抹苦笑:“我这次跑出去,我爹很急,派人到处找我,都找到了济州。本来以为他会先骂我一场,他没有。他一下子抱住我,抱了好久,一直拍着我的背,声音沙哑,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头上有许多白发……”

    一直到枳风回去时,都在想着弦误那句话:“我觉得我爹是在意我的。”

    她忽然想去看看宋睢。

    宋府的一个小厮正要给宋睢去送信,枳风干脆接过,等下给宋睢带过去。

    说宋睢在书房,枳风透着窗户看去,宋睢伏在案上小憩,是少年人常用的躲懒姿势,只是人已然不年轻了。

    她试图回想宋睢年轻时的模样,记忆却一点点被现在的宋睢占据,过去的那张脸愈加模糊。

    她解下披风,吃力的想给宋睢披上,谁料目光一转,枳风瞧见了桌上一幅沾了些泪痕的画。

    上面是个女子,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她先前在吹雪斋暗格中的画中人,那是她娘?

    枳风袖中的信抖落出来,枳风低身捡起,忽觉信封有凹陷处,摩挲几下,便可察觉是两片雪花,这是吹雪斋的加急信。

    她怪道先前那副画上的题字如此熟悉,却没想过是宋睢。风然楼,风然楼,是她和谢十灯的名字?

    宋睢是吹雪斋的幕后之人,那一切便可说得通了。若非幕后之人,怎能将那幅画置于风然楼的暗格之中。此刻间,枳风的心在一点点下坠,吹雪斋手眼通天,宋睢他什么都清楚,先前她问那几首诗的出处却是连捂带藏,吹雪斋不愿惹朝廷,不告诉她,她可以理解。

    其实他们哪怕胡诌个人,枳风也会相信,但吹雪斋没有如此。凭她对宋睢的了解,那两首诗必定是出自宋睢之手。

    宋睢从前也是擅长此道的,她怎么从前未想到!

    枳风瘫坐在地,有一搭没一搭的笑着,右颊的酒窝时隐时现,讽刺着一个孩子的天真可笑。

    宋睢醒来时,看到的是枳风低头垂眸,忙起来扶她,手却被枳风抚开。

    “橘子……”

    枳风尽力扼住自己喉咙的沙哑哭腔,平静问道:“吹雪斋你是幕后之人。”

    “嗯。”

    “那两首诗是你传出去的。”

    “是。”

    “九州令在山海也是你让人传的。”

    “对。”

    “宋睢,你又是为了谁?你有没有想过,首当其冲的是我的师门……我师父重伤,我成了现在这个连只猫都抱不动的样子,我想吃个荔枝都尝不出味来,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不是……”

    “你凭什么压上别人的一切?”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算无遗策的。”

    “宋睢,你在意你的儿子,外甥,姐姐,姐夫,弟弟,父母,可以啊。凭什么我是一直被放弃的那个。凭什么!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给你当女儿?”她自己可以承担风雨,不代表不渴望别人把我护在羽翼之下。

    她费尽心思让师门淡出此事,始作俑者却是她亲生父亲。

    枳风扶着墙想要起来,却撑不起自己身上的重量,重重的摔倒在地。

    宋睢想要扶她,却对视到她的眼睛,不甘,愤怒,倔强,悲伤还有愤恨。

    这双眼睛同宋睢生得有九分像,宋睢要是恨一个人,一定是要不死不休。

    自从枳风来到宋府,宋睢处处讨好,他怕,这是他除了闵国公府外唯二的血亲,是他和梁璆等了九年才等来的孩子。

    他怕了。

    不过宋睢还是忍着枳风的眼神,将她抱起来。

    “地上凉。”

    “别碰我。”

    宋睢没吭声,只将她送回房间,便走了。

    谢十灯瞧见宋睢从枳风房间中来,冲宋睢微微点了头,便匆匆去看枳风。

    “我不想在这待着了。”枳风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吐字哽咽。

    “那我们走。”

    窗户中幽幽传来一声:“呦,我来的不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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