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

    沈怀珠到达齐韫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齐韫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看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看他,如今一步之遥,沈怀珠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齐韫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齐韫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沈怀珠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看,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沈怀珠迟钝望向齐韫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沈怀珠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沈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沈怀珠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谢。”

    齐韫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沈怀珠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沈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沈怀珠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齐韫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齐韫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齐韫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沈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看,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子戈欺负你了?”

    沈怀珠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走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齐韫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齐韫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沈怀珠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齐韫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齐韫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裴子戈你真是疯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沈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沈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齐韫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齐韫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

    *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沈怀珠与齐韫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沈怀珠能笃定齐韫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齐韫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齐韫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齐韫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

    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齐韫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沈怀珠先行。

    沈怀珠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齐韫外出看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齐韫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看清齐韫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沈怀珠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齐韫立即道。

    沈怀珠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看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齐韫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看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沈怀珠回头看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走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看。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齐韫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沈怀珠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齐韫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沈怀珠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走,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看着还未离开的沈怀珠和齐韫,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沈怀珠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子戈和这沈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子戈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沈怀珠和齐韫被安排着各自抽了一签,在付奚殷切的注视下依次亮出签文。

    沈怀珠——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

    齐韫——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上上吉签!娘子郎君实乃天上地下,珠联璧合的一对啊!”

    在老汉的高声赞叹中,夜幕骤然炸开铺天绚丽的烟花,四周灯火辉煌,人影散乱,一声高过一声的爆响盖过耳边跌宕不休的笑闹声。

    此间,唯余执签对望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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