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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女

    又是淅沥一场秋雨,悄无声息如一翦朦胧薄雾,沾湿幽州城片片屋瓦。

    平安巷一座未挂匾的僻静宅院,近来将将住了人。

    潮蒙蒙的天,辰时刚过,暖阁的廊檐底下,绿凝端着食案轻手轻脚从屋内退出,转头看向守在外头的仆役泉章,叹息着摇了摇头。

    泉章忙上前两步,瞧见食案上那碗鲜香软烂,还冒着热气的膂肉粥,着急道:“一口都未动?”

    “动了两口。”绿凝一脸愁容,“娘子这病都半月了还不见好,饭也不怎么吃,如此下去可怎么行?”

    泉章比她还愁,屋里这位的身份,事关陇右失地这样的大事,真要病死了,郎君回来定然会亲自割了他的脑袋,然后悬挂到东边城墙上示众。

    他听着屋里不时传来的压抑咳声,愈发心急,来回踱步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绿凝虽也才过来服侍半月,却是个忠心的,见状一跺脚,道:“我再去找大夫!”

    说罢步子生风走了。

    泉章却没对此抱多少期望,这半月,大夫来来回回不知请了多少趟,上好的配药也不知煎了多少副,可这沈娘子身娇体弱,虚不受补,实在让人有心无力。

    他胡乱想着,忽听身后传来清脆的推窗声,一回头,见那如意雕花窗内探出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来。

    小娘子拢着莲青色的挂绒滚边披风,生得翠眉妙目,盈盈如琢,大约是病得久了,丰润的唇瓣显得没什么血色,下巴也有些瘦削。与之相比,满头乌发却堆云砌墨般垂在颈侧,越发衬得那截脖颈修长细白,神清秀骨。

    泉章吓得“哎呦”一声,忙不迭到了跟前,道:“这样冷的天,娘子尚病着,还是快些把窗关上罢!”

    沈怀珠面色苍白,却依旧温和笑着,原本柔润的嗓音带着哑意:“我心口实在闷得厉害,且让我透口气罢。”

    眼见她确是难受,泉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沈怀珠一道望向檐外簌簌的落雨。

    他想起半月前也是这样的天,郎君领着河西军前来幽州助阵抗厥,临到前一日,接到付郎君密信,称那桩旧事有了线索,要郎君速速与他见上一面。

    于是郎君只带了他一人,快马加鞭冒雨先行到了幽州,进了那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声色场——笙箫楼。

    就是在那里,郎君救下了被强劫去,挣扎着要跑的沈娘子。

    彼时沈娘子一头撞上了披雨将至的郎君,又自知势单力薄,逃跑无门,便紧紧拽住郎君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郎君不欲多缠,低斥着叫她放手,神色冷厉。

    沈娘子又怕又惧,却是半点都不肯放,推搡间也不知她凑近郎君,小声又急切地说了什么,竟引得郎君一愣。

    最后郎君当真出手救下了她,带她来了这临住的府邸。

    他记着,郎君领着她从出笙箫楼的大门,到登上候在门外的马车,几步路的距离,这沈娘子也就吹了几口风,沾了几滴雨,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郎君第二日便与一早赶来的军队接应,浩浩荡荡往北边关口去了,临走前匆匆看过沈娘子一眼,只叫她好生养病。

    泉章那时才知这沈娘子的身份——大梁那位自立为帝的前陇右节度使,沈雪霄的爱女,名唤环珠。

    这可不得了。

    虽是个叛臣之女,但上头收复失地心切,如今她落入接管这一事的郎君手中,如何会被轻易送还回去?

    雨依旧缠绵着下,府邸冷清萧索,梧桐叶纷纷落了满地,一点残红欲尽。

    沈怀珠就这样静静站着,昂头望向檐外无边无际的雨,神色落寞。那是陇右的方向。

    定是想家了,泉章兀自猜道。

    却说那日郎君把沈娘子带回府后,沈娘子夜里差人送了封信和一枚代表身份的玉佩来,请求郎君连同这二物一并送入她父之手,届时便会有人来接她。

    郎君自是将东西扣下,没送,眼下还在书房的各类文卷下压着,生灰呢。

    想想不禁觉着这沈娘子可怜。

    他近来与沈娘子接触,发觉她性情温软,天真纯善,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识人间险恶。

    沈雪霄虽是乱臣贼子,拥兵自重称霸一方,却疼惜爱护女儿至此,算得上是铁汉柔情了。

    可这乱世纷争,平白将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卷入磋磨,未免太过不公。

    转念又想,沈雪霄狼子野心,表面称仍愿做大越的臣,转头却和吐蕃来往繁复,操演军马,大有联手吞并河西,深入腹地之势。

    上头对此忌惮不已,暗中下令,命河西用两年时间拿下陇右,讨伐沈雪霄。

    此事棘手,郎君还未想出对策便碰上了这沈氏女。

    都说父债子偿,沈雪霄欲乱天下,那他的女儿又怎能偏安一隅,企图在这纷争中求得殊遇呢?

    他又看向沈娘子姣好的侧脸,不忍地想,如今她还一心以为自己的信已被送出,诚心感念郎君的一片好意,期盼着与父亲重聚,殊不知,自身已做棋子。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

    窗内又传来低咳,泉章回神,见沈娘子咳的面色潮红,欲要掉下眼泪来,赶忙提醒:“娘子快快回屋去!”

    沈怀珠咳嗽不止,依言点头,一双纤手颤颤伸出,却是连窗都关不上了。

    泉章急了,也不论什么规矩礼数,上前把窗推上,朝外唤道:“绿凝!绿凝!”

    绿凝刚巧赶回来,领着大夫匆匆忙忙进了暖阁。

    眼下也才入秋不久,虽说下了几场雨,显得天寒了些,却还万不到烧炭盆的地步,可如今这暖阁之中非但烧了,还将房屋四角皆摆上了一盆。

    价值不菲、无烟耐燃的银骨炭,不要钱似的烧着,将弥漫药味的室内烧得温暖如春,几欲沁汗。

    老大夫为沈怀珠把完脉,揩了揩额角,道:“娘子本就风邪入体,风寒袭肺,万不可再见风着凉了。”

    换来调去还是同先前大夫一样的说辞,绿凝得知娘子吹了冷风,一下便想到屋外的泉章,眼中带了责备之意。

    沈怀珠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凉的柔荑覆上她的手背,温声解释:“是我自己非要透气的,怪不得泉章。”

    绿凝心疼的不得了,多么善良体贴,心思细腻的好娘子啊!

    她半月前被郎君买入府中伺候娘子,按理说主仆情谊并不算深,可沈娘子性子温柔,这么些天病痛缠身也未见使过什么脾气,待她也体贴和煦,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还想着分她一份,劝慰她不要太过担心。

    碰上这样的主子,对于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份,让她无不感激。

    就是这么好的娘子,怎的偏生就要受这份罪,老天爷怎就不开眼呢!

    待送走了大夫,绿凝又去灶房熬了姜汤,送到屋中哄着沈怀珠喝下大半碗,喝完见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又细心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守了一会儿,等她睡去才轻轻离去。

    屋外很快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是绿凝和一直等在外头的泉章。

    “娘子病得这般重,你怎能放任她站在窗口吹冷风呢!要真吹出什么好歹,你怎么担待!”

    “沈娘子说她心口闷,我瞧着沈娘子当真是憋得狠了,一时心软,便想着透透气也不是不可……”

    “便是透气,也不能开大窗子迎着冷风吹!你瞧瞧娘子都咳成什么样了!”

    泉章自知理亏,很快服了软:“是是是,全都赖我,是我害娘子变成这样的。”

    绿凝心知他不是有意的,却还是忍不住生气,最后竟伤心呜咽起来:“娘子病成这副模样,却连个能医治的大夫都没有,眼瞧着一天比一天冷,倘若娘子撑不过去,可该如何是好……”

    “你别哭啊。”泉章明显慌乱起来,说话都打了结巴:“沈娘子,沈娘子她定不会有事的,等郎君领兵回来,寻了好的大夫,定能将沈娘子医好的!”

    “突厥那么难打,郎君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呢!郎君不回来便不寻好大夫?便要看着娘子活活受罪吗?”

    泉章又是一顿劝慰。

    冷雨微寒,潇潇沉沉不欲停歇。两人默契刻意压着声量,恍然不知,他们的这番动静,早已被屋内之人尽数听了去。

    沈怀珠默不作声陷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炭火安静烧着,天光透过重叠的帐幔映照进来,光影深深浅浅,将她的面目也映得晦暗不明。

    那双早已合上睡去的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不复方才的困倦和惫懒,神色清明而坦亮。

    显然并未睡着的样子。

    外头两人的声音还未停,仍为她争执着。

    沈怀珠就这样静静躺着,精致的眉眼不见先前柔弱,惟剩清棱棱的利色。

    与此同时,她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拿捏不准的疑惑来。她迟疑想着——

    难道装得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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