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醉梦(三)

    “这么多年了,我知你心中有怨。没错,秋家有你才有今日成就,自私如我才会害了度娘,可南枝你敢说九泉之下面对度娘之时你亦能做到问心无愧?他朝若是我们三人黄泉再聚,种种恩怨定当了结于一碗孟婆汤前,可孩子们呢,孩子们又有何错?更何况,你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他人算计来的。罢了,你我早已是这局中人,万般罪孽本就该由我来偿还,只是若有来世,你我还是莫要再见了吧······”

    秋光全神贯注地用衣袖仔仔细细来回擦拭着秋夫人宋南枝的牌位,眼中尽是悔恨。他回顾起这一生,似乎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琉璃技艺也沾满了血腥,不过就快了,他很快就要去见她们了。

    “师兄,师兄······”

    是谁,是谁在那里?

    “秋师兄,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在睡呢?许是又彻夜忙碌了吧,让我瞧瞧······”

    鹅黄色?

    “想不到秋师兄不仅琉璃技艺了得,就连花簪也做得惟妙惟肖,只是这花儿瞧着眼生,不知花名是何?”

    梦遥,是你么?

    “小师妹莫要取笑我,我的手艺与师傅相较甚远,至于这簪子原是参照家乡的那株西府海棠,是用来······”

    “是用来赠与心悦之人的吧。”

    “嗯,是我自小订亲的乔家女儿,乔湘度。”

    “我懂了,这件新鹅黄袄是她缝制的吧,怪不得今早母亲神秘兮兮地叫我来问你······”

    “我曾在信中向度娘提及过你,度娘想着家中小妹与你年龄相仿身形相近,便赶在入冬前缝制了这件袄褂,小师妹穿着可还称心?”

    “自是欢喜的不得了,要是每年都有这样一件鹅黄袄子,不知会不会麻烦乔家姐姐。”

    “自是不会的。”

    “那我还要在你们成亲之日去瞧瞧那株西府海棠,想来定如乔家姐姐那般清丽动人,不然怎得令满心只有琉璃的秋师兄思之不忘呢。”

    “好。”

    梦瑶,梦瑶······他看见自己站在漫天火光中寻找着她的身影,鹅黄色的人儿被他抱在怀中。

    梦瑶,梦瑶······他看见自己摇晃着她瘦小的身子,试图将她唤醒,可醒来以后呢?

    梦瑶,对不起······他看见自己的怯懦犹豫,他把师父的“遥月”系在她的脖颈上,将她抱到安全的地方。

    梦瑶,对不起······他看见自己转身离去,却未看到尚在昏睡中的她顺着眼角流淌的泪水落在了古法琉璃上,光芒乍现。

    蝉鸣之夏,冥冥之音。

    秋光手握花簪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刚刚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秋光揉揉眉心将簪子置于牌位前,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世人皆道他富有天下闻名的琉璃坊,娶了商贾之家的美娇娘,生了聪明能干的继承人,却不知这背后隐藏着的虚伪面孔。

    岁梦已残,常年躲在这一方天地里的人是时候醒过来了。

    ······

    “痴傻如你,当初怎就不肯听我一言,让你苦苦等候多年之人又岂会是你的良配。本想唯有你亲眼所见才会将他彻底放下,可谁知你偏生就要陷落进去,到如今我竟不知那年寻至你的家乡是对是错,想不到儿时那些零星的念想且是造就今日局面的开端······”

    二月乍暖还寒夜,林夕芒独坐凉亭对月饮,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双颊绯红染上了醉意:“乔姐姐,你说这人生总是要醉上一回的,可这恼人的滋味你不觉得甚是难过么?自从范家沦为火海的那夜起,我的人生就是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堆积起来的,我不曾有悔,就如你不曾后悔拼死也要为他生下那孩子一样······”

    “叶夫人,你我同为异乡人,左右无事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可好。”

    微醺之处醉朦胧,依稀间眼前这杯海棠酒仿佛化作一名女子,抬头望月娓娓道来:“我家中有一小妹先天有疾见不得风,这一年到头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占了多半,可小孩子哪里受的了这般天天喝着苦药度日如年的生活,为了哄她开心我便开始学着缝制衣裳。每每看着她手捧新衣露出期待的表情,我心中也不免盼着有朝一日她能穿上新衣站在开满海棠花的树下对我笑。”

    “可这终究只是个念想。直到我自幼定亲的夫君来信说,在他学艺的师傅家中有一个与家妹年龄相仿的女孩,我竟开始忍不住幻想起来,若是她也能穿着与家妹同样的衣裳,是不是就代表着家妹也能······呵,说来好笑,人有时可不就得靠着自我欺骗才会好过一些么。往后我就将衣裳缝制两件一模一样的,一件照常给家妹,一件送给遥妹妹,就这样持续了几年,可惜家妹始终没能留住。”

    林夕芒歪着头,全神贯注且懵懂地瞧着杯中物,既不做声亦无动作,寂静的夜唯有女子的声音伴着她:“家妹去世后,我整日精神恹恹地坐在海棠树下发呆。春去秋来冰雪消融,我才发现每月一封的书信早已停留在了三个月前,而依信中言待出师后便回乡娶我的人也一并失了音讯。”

    “转眼又过了小半年。那日西府海棠花开正浓,我在此处遇见了一位姑娘,她穿着一件鹅黄袄褂站在粉色花树下,徐风阵阵花瓣如雨飘洒她身甚是美矣。我静静地看着她不觉间湿了眼眶,这是多少次在梦中才会有的一幕,我不敢走过去怕是这梦轻易破碎,可我又不得不走过去为着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是那样美好的笑着,可她的笑容太过悲伤。”

    “自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逢海棠花开之际,她便会过来小住几日。尽管大多数的时间里她都只是戴着面纱安静地坐在树下赏花,可我总要上前同她坐在一处,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儿。两年之期转瞬即逝,花开花落迟迟不见信中人归,我心里的惆怅唯有向她倾诉,哪怕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我亦知她定是懂我的,不然我又怎会在三年后收到了一封信,信中留有一个地址一句话——故人得见,自当了断所念。”

    “故人得见,自当了断所念。既已沉沦,如何断念。”林夕芒觉得累了便顺势枕着胳膊趴在了石桌上,纵使眼皮千斤重,她还是不断地重复着:“你自沉沦,我自自欺欺人······”

    林夕芒平日里从不曾饮酒,原是当年在范家的那场大火中伤了喉咙。

    起初是她心如死灰便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待到她愿意主动配合医嘱时,所幸脸部烧伤修整了面容,但这嗓子却也是落下了病根,需得格外仔细养护。只是无人知晓她为何会在独自外出归来后心境起了变化,也不知为何修养的那段时期里她总会平白消失几日。

    就像是没有人懂得为何乔湘度会把孩子托付给仅有一面之缘的叶夫人,也许唯有借助这杯中物才能将心事吐露一二的她们最是懂得有些事终究只是故事。

    故人得见,自当了断所念。

    既已沉沦,如何断念。

    ······

    想要撕开他人的假面,须得先将这面具拿起为自己戴上,用无数个谎言缔造的人生便是到死也要用谎言去将自己埋葬。

    “我说过的,你是逃不掉的,即使到了地狱,我依旧会看着你们······”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恨意留给自己,从此未有天晴,只怕是你今生最大的谎言了······”秋澄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满腔悲泣意难舒,傩面具后传来的是他断断续续地压抑之音:“你说过的,我是逃不掉的,即使到了地狱,你依旧会看着我们······可你怎能如此自私······自私的离开·······自私的把恨······留给自己······”

    “我说过的,你是逃不掉的,即使到了地狱,我依旧会看着你们······”

    曾几何时不断重复的画面,曾几何时久不能散的声音,像是终于有了魂归之地,秋澄堪堪地捂住面具,一道裂痕隐隐浮现。

    “阿澄哥哥。”一声苍老而竭力地呼唤骤然响起,花君方才发现不知何时绿子婆婆和小千竟也出现在这黑夜之中。

    “阿澄哥哥又何尝不是一样······自私的离去······自私的将我们留在原地······你带走的不是真相,不是仇恨,不是枷锁,是幸福。你若不在浅浅怎会幸福,你又怎知在你走后没多久浅浅她就······”

    绿子婆婆的话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秋澄的身体,看不见的伤口刺激着每一处神经,鞭挞着每一个细胞,久违的切肤之痛是活着才有的感觉。

    是啊,他怎能忘记自己终究还是逃了。

    原来“逃不掉”不是诅咒,是一种告诫,源于早在儿时那场大火中便已燃烧殆尽的情感。没有温声细语的宽慰,没有体贴入微的关切,却是出于天性的一种情感表达,而他,而他只是自顾自地逃了······

    小千轻轻拍打着绿子婆婆的背脊,温柔地动作恰好抚平了她难耐的心绪,而后小千走到秋澄身前,从脖颈处摘下“千秋岁”,执起他的手放入其中,道:“因果使然,相逢即缘。浅浅在收到这块古法琉璃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爱从未错付过,于她而言已是足矣。浅浅不曾有悔,阿芒亦非你责,绿子平安康健,你就莫要再执着了罢。”

    掌心里的琉璃反复摩挲,温度像极了浅浅的笑容,是暖的。

    “嗷吼!”兽鸣鸟唳划破长空,数十步开外火光重现,赤喙赤目的白尾移即和如乌赤足的?鵌仍是纠缠不休。逝去的心已被点亮,秋澄不再逃避,他握紧琉璃转身上前直面火源。火舌成海汹涌而至,他抬起臂膀迎接命运——火焰绕身而逝,鸟兽尽散,傩面具随即裂开滑落,藏在面具后的英俊面容已是泪流满面。

    有的人为了真相与谎言甘愿戴上假面,有的人为了逃避真相和守住谎言主动藏于假面,种种心结意难舒。

    然,魂归之处解铃终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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