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

    腊梅凌霜而开。粉妆银砌,雪飞云起,盖住了待采撷的艳,远山失翠。夜窗如昼,似未经打磨的汉白玉。

    夹道里的轿子在红木重漆中辘辘地拖出一道逶迤的路来,光靠眼睛探不远,瞅着是遥遥无止。

    才是里头场雪,婢女侧身去接飘下的寒酥,发愁地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天色何时能明净些。”

    忽地,厢内传出声:“阿峦,你过来。”

    虚荡的窃语被瑟瑟风雪声扰得细碎支离,朦胧得像裹了几重纱布,马车窗纱上的幢幢人影合着冷意肆意摇曳。

    被唤作阿峦的婢女拉开帘子,朝里进了半边身子,蹲坐在地上。她伸出手想替自家小姐扶正披风,又怕冒犯了,战栗着缩回冻僵的手。

    “小姐,可是身子有恙?”

    “我问你些话,你只管答便是。”

    嗓音悦耳得如冬雪润出的溪流迂回奔泻,半入河风半入云,形化下来近细细的丝状,仿佛香雾中余音袅袅的悠扬笛韵。

    斟酌一二后,祁悲秋挑了最关键的问:“现下是几时了?”

    阿峦被问得糊涂,老老实实答复了:“回小姐的话,闰历亥年了,正冬月节眼儿上呢。”

    祁悲秋面上云淡风轻,心中顿感骇然。

    果然是重生了,重生到了她刚穿来这个古代世界的时候。

    老天也觉她冤么?

    可为何不是让她回到现代?

    如果没记岔的话,此时正是承康六年间,以前靖王为帝占据中州,操八荒大局。

    后不久便会惊现乾坤异象,天地动荡,年节灾祸连天,殃及群黎,叫苦不逢时。

    幸有国师佐之,躬体力行于阡陌,降福于流农,济世安民,救黔首脱之水火。及弱冠,貌艳独绝,立若芝兰玉树,此番一出,常言称冰壸秋月。

    而就是这位跟她毫无交集的国师大人,却反常地叫她入宫。

    她区区一介草民,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身份,就是跟京城颇负盛名的新竹阁阁主沾亲带故。

    前世是如此,她想破头了都想不通是为什么,现在依旧不明白。

    祁悲秋一时想入了神,直到对上阿峦担忧的视线,才恍然被拉回现实,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无碍,只是近来心烦,有些记不住事。”

    “本不必如此的……”阿峦微蹙起眉头,声咽气堵。

    “想折磨人大可直说。”她打小侍奉在祁悲秋左右,心疼得紧,“还有阁主,为了讨好那劳什子季卿易,竟真愿意。”

    她被风刮得生疼的小脸气得涨红:“瞧着这伺候的车舆,怎的能如此之……不堪。”

    阿峦愤然不平地暗骂了半晌,祁悲秋叹了口气,伸手轻点了下婢女的头:

    “不可直呼大人名讳。也别替我气了,终归不值当的。”

    阿峦忙擦了擦眼角含着的点滴泪水,踌躇两下,忍不住抬头望去,不由又一次感叹主子容貌的俏丽。

    那张脸真是顶好的,放眼京城绝无第二人。

    病恹显出的白皙,月棱眉挑起,垂泪眼下香腮带赤,压倒桃花,更兼显色的含珠唇,以至不会凄凉惨淡。

    稍微理了理思路后,祁悲秋继续往下问,且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他是怎么安排的?”

    前世她直接丢弃马车逃了,连国师的面都没见上,更别提有什么深入的了解,只能临时抱佛脚。

    “原先季大人说对摧残黄毛丫头不感兴趣……谁知他临时变卦,非得挑这个时候让小姐进府。”

    “再详尽些的,奴婢也不知了。”

    有变故?倒是怪了。

    “季大人……”祁悲秋细细咀嚼这个称呼,“你方才说,是叫季卿易?”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皱了皱眉,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穿到这似乎也不单单是因为什么意外,更不是什么恶作剧。

    重要的是,季卿易,听上去和她现代的合作伙伴的名字一样。

    尽管她在现代是出了名的魔术师,但后来这个职业渐渐没落了。避免不了缺钱这个困境,她就在网上接了一个长达六百万字的文稿谋生。

    合作伙伴就是这时候认识的,单主觉得他们文风相似,就安排他们一起码单子,一来一回联系就多了。

    不过隔着一层屏幕,她连对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该怎么晓得这里的季卿易是否和她认识的那个有关系?

    见祁悲秋许久未开口,阿峦垂下了眼,识趣地退了出去:“奴婢不扰小姐了。”

    帘子一放,祁悲秋眼底的温和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漠然和深沉。

    忽地,凉风穿过薄薄的帘布,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咬牙切齿起来。

    总而言之,这里的季卿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呼啸声愈发大,少不得几分悲戚之意,车轮辗转的速度愈发缓慢了,最后猛地颠了一下,被安置在地上,对于祁悲秋来说突兀得令她心惊。

    到了?会这么快?

    祁悲秋揉了揉不知被何物撞到的后腰,准备下轿子。

    帘布边伸进一双骨节明晰的大手,她怔愣一瞬,来不及多加思考,下意识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刚刚接触,那只手就猝不及防地收紧了来,掌骨随着动作愈加突出,硬生生把她从轿里拉出,力道大得出奇,让她根本无法反抗。

    看上去真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举动。

    “我——”一声咒骂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最后只发出了些气音。

    如此鲁莽地下轿,明摆着是有意折磨她。

    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仿佛骨头缺陷了一部分、着了火般,烧灼得滚烫,刚开始痛意不明显,随时间推移成了铁锈间摩擦的钝痛。

    祁悲秋半扑在地上,屏着一口气,收回扶住脚踝的手,发现眼前布下一片阴影,给她极大的压迫感。

    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偏头向上看去,在见到此男子的脸之后,登时愣住了,微微张开的嘴不甘心又心甘情愿地闭上。

    就算不想低头,也骂不出口,谁懂?

    “祁家的?倒是未曾听说身子骨弱成这般。”

    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出言嘲讽,声音低沉,附和着沙哑的慵懒劲儿,清越隐匿于长期身居高位者的从容中。

    男子生的是翩翩玉郎君的相貌,站姿闲雅,面上并无甚么波澜,眉下嵌入的一双墨眸深藏霁月光风。

    就是话有点多,属实不讨喜。

    祁悲秋从余光里察觉到周围一圈人已经齐刷刷地跪下了,甚至无人敢抬头。

    她当即心中有了猜想,顺势跪了下去:“多谢大人。”

    男子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祁秋峦正揣摩着这人的心思,下一秒发号施令的声音就从上边传进她耳朵里:

    “既然站不稳,便在这里跪一宿罢。”

    闻言,祁悲秋反而松了口气,顺从地低了低头。

    幸好这罚得不算特别严重,处境暂时不明,不能惹恼了此人。

    “季大人恕罪…小姐昨日染了风寒,怕是……”阿峦的求饶声斜刺里响了起来,怯生生的,后面仿佛是为了壮胆,才逼自己把声音放大。

    祁悲秋迅速反应过来。

    她猜对了,这人就是季卿易。

    男子身边太监装扮的老人于心不忍,也多嘴劝了一句:“大人,女子家的跪一宿,膝盖过于遭罪了。”

    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站出来替她求饶。

    祁悲秋突然觉着不太真切。

    “你们两个的意思是……”

    季卿易把玩着手中的物什,语气中带了些玩味之意:“本座该饶了她?”

    没人回话,他就欣然点了点头,随手指了个人:“你来说说。”

    他拉扯着不经意的腔调:“本座该饶她哪儿?单是膝盖?”

    “还是耳朵?舌头?”

    他咬字清晰,足以让所有人都不漏字地听明白。

    被他指到的那人几乎恐慌得晕厥过去,面色发白,愣是死活不敢吱声。

    一干随从吓得双目紧闭,把头埋了又埋,唯恐下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溅落有热气腾腾的鲜血。

    没讨着趣儿,季卿易话锋一转:

    “倒不是不行。”

    接着他沉默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许是在思考出个什么样的难题。

    出乎意料的,季卿易弯下腰将手上那串上品天成和田玉珠塞进祁悲秋手里: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让它在本座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就放过你一次。”

    祁悲秋怔愣一息,有一瞬间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巧了吗这不是。

    简直专业对口。

    她愕然的微微张开嘴唇,却不慎与季卿易对视,那双眸中载满了某样炙热的情绪,给她一种这个人正在认真等待她开始的错觉。

    仅一刹那。

    “怎的,办不了?”

    祁悲秋立马移开视线,毫不犹豫:“民女自是应之。”

    来不及思考太多,她调整了下姿势,改为盘着双腿坐在地上,也顾不上衣物,毕竟早湿透了。

    她攥住手中的玉珠串,觉得久违,还有陌生。

    原因无它,自从各类电视栏目不再重视魔术、全网到处都是魔术揭秘起,她很久没有表演过了。

    更多的时候,她的观众只有她自己。

    魔怔了吧,她想要感谢季卿易了。

    镇定下来后,祁悲秋背过身去,考虑到观看的季卿易是俯视,她换了藏匿的地方,选择了更灵活的法子。

    她硬扯下两根自己的长发,用尽快的速度系在玉珠串和大拇指上,另一头绕腰穿过内衬,和偏下摆的盘扣连接。

    一旁的阿峦愧疚得不敢看,偷偷拭泪,懊悔不已。

    做好一切准备后,她转了回去,正面对着季卿易,先是摊开双手,展示仍放置在手心上的玉珠串。

    确认季卿易看清楚后,她把宽大的袖口向上翻折,堆叠出褶皱,露出光洁纤细的手臂,两只手合拢相握,玉珠串被包在里边。

    祁悲秋抒出一口浊气,胸口的淤结消散,终是敞亮了,分毫不给自己留退路:

    “一弹指即可。”

    话音落,祁悲秋缓缓用相对的掌心揉搓碾磨玉珠串,伴着此动作,双手间鼓包隆起的弧度越来越小。

    除了季卿易,其余人有的也撑脖子朝祁悲秋手上探看,两只手在众目睽睽下交叠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隔阂。

    继而,一只手重新作鼓起状,呈现在前方,在多重试图探寻究竟的视线下,蜷着的手大张开。

    仅存一物,却是枚玦佩。

    视线转而到了另外那只手上。

    祁悲秋放下玦佩,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一前一后搭在一起,翻飞两下,晃过眼睛。

    奇了!

    无人敢真的惊呼,可内心的吃惊是遏制不住的。阿峦也傻眼了,忘了愧疚,只余下诧异。

    他们不自主地紧张季大人的反应。

    这样该过关了吧?

    祁悲秋不知道季卿易有没有看出端倪,莫名感到些紧张。

    有些时日没练习,凭借的全然是肌肉记忆。

    季卿易的目光从祁悲秋上半身慢慢扫过,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哼,道:

    “投机取巧。”

    祁悲秋尚未破解这耐人寻味的话,季卿易就有了新的举动。

    他蹲了下来,唇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径直伸手拿走了那块玦佩,留下一句:

    “一物换一物。”

    本就是强取,季卿易压根不在意祁悲秋答不答应,把玦佩揣进怀里,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候了多时的骏马,扬长而去。

    ……

    廊檐鹅绒冰花纷纷扬扬,正前方有一道朱屋门堤,明灯朗挂,匾上题着“光昭日月”四字。再近些,红毡铺满,墙下设山水盆景,雪落得无一罅隙空地。

    “小姐,起来站会儿吧。”阿峦撑伞跪在祁悲秋身侧,揩去其衣裳上薄薄一层雪,“反正季大人不在,您何必苦了自己呢,有奴婢跪着。”

    祁悲秋虚牵住阿峦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今日那位季大人挑明了要罚她,饶的也只是后头那一遭,若是不如了他的愿,日后指定有更刁钻的为难。趁借此机会讨个情面为最好。

    但这跪过去一晚的孽不是常人能背负的,难,风雪交加,更难。

    祁悲秋看着逐渐变苍茫的暮色,冰冷侵肌透骨地刺入她,眼前跟着发黑,浑身丧失了知觉。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耳边一片隐隐约约的嘈杂,恍惚中她见阿峦又滚下泪来,力尽神危,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她就身体一轻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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