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西奥多这时候才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他只是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子，半句废话也没有再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前跑。他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攥得洛莉娅的腕骨生疼，她不自觉地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挣开，只是强行咽下喉咙里涌上来的酸涩，反手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们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前方已经隐约地出现了一片小树林的影子，洛莉娅心里猛地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朝着树林的方向继续走，但西奥多却猛地拉住了她，他回头看了看天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不能再走了。”他轻声地说着，拉着她找了一间还算完好的帐篷躲进去。洛莉娅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他，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尤其是她还听见帐篷外传来了数道轻微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有一群人正慢条斯理地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在这样的时刻，什么人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里？洛莉娅只是稍微一想，浮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个答案就让她手心冰冷，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西奥多的手臂，一动也不敢动了。
西奥多示意洛莉娅躲到一座雕像背后去，随即他自己也躲了进来，迅速地为两个人施下一道隐形咒。
下一刻，帐篷被掀开了。洛莉娅看见三个穿着黑袍的人影跨过满地的杂物，开始在房间内巡视。那三个人里，有一个是矮而胖的中年人，他的头发稀疏，眼睛大得像要凸出来；另一个是高而壮的女人，她的眉毛短而粗壮，手臂比最强壮的男人还粗，而看清最后一个走进房间的人之后，洛莉娅立刻感到她的喉咙被什么攥住了。那是个高挑的男人，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阴森的黑袍也无法掩饰他的从容与优雅，而他的眼神傲慢而锐利，让洛莉娅想起最阴毒的蛇怪。
兰斯站在房间的中央，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整间帐篷。他的目光在他们躲藏的那个小角落上停留了许久，那种像毒蛇一样冰冷而锐利的眼神让洛莉娅几乎无法呼吸，她立刻想起了在茶馆里那次噩梦似的会面，恐惧像勒在她脖子上不断收紧的绳索，正在挤压出她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空气。
就在这时候，西奥多伸出了手，覆上了洛莉娅因为过度紧张而发白的手指。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皮肤传递给洛莉娅，让她的心头放松了一点。紧接着，西奥多就微微移了移身子，把洛莉娅完全挡在他的身后，隔绝了兰斯的目光。
少年的肩膀虽然已经初具成年男性的轮廓，但在父亲高大沉默的身形对比下，依旧显得略微单薄。但他依旧坚定地把洛莉娅挡在身后，脊背挺得笔直，像棵年轻的树撑开枝叶，为心爱的姑娘抵挡风雨。
兰斯微微眯起眼睛，久久地看着他们的方向。最终，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似的，他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走吧，看来这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直到那两个食死徒跟着他离开了帐篷，洛莉娅才终于感到那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恐惧消失了。她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后背，洛莉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浑身有多么紧绷——她的手指甚至一直紧贴着西奥多的蝴蝶骨，用力得指尖都在发白。
“……他们走了。”西奥多轻微地侧了侧身子，低声说。他的眉头有些蹙起，像有些不适，但最终他还是一动也没动，只是安抚地捏了捏洛莉娅冰冷的指尖：“没事了。”
洛莉娅整个人都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里，一时间没办法让身体放松下来。她有些颤抖地深呼吸了口气，勉强动了动手指，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候，她的指腹摸到了什么东西，这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西奥多顿了顿，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指离开了后背。但是洛莉娅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西奥多，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你背上的伤……”洛莉娅的心猛地一沉，她迫切地说着，伸手想让他转过身来，声音有些发紧，“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也没有，你太紧张了，洛莉娅。”西奥多挡住她的动作，他的身体一下子有些紧绷起来，但是偏头躲开了她的目光，“……我们该走了，这里并不安全。”
洛莉娅欲言又止。但是她知道西奥多说得没错，这里还燃着熊熊烈火，而且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回来，现在没有时间留给她用来伤感和质询：“……好。”
等他们钻出帐篷时，室外的火势已经小了下来，许多地方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被烧成焦黑色的帐篷残骸留在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浓烟味道，同时露水又让它带上了些湿重的寒意。他们又往前一直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离开营地，爬上了一座山坡。
卢西恩的外套早就在刚才逃跑的时候不知道丢在了哪，现在洛莉娅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她站在山坡上注视着下方已经焦黑一片的营地，而仅仅一个小时之前，那里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挤满了无忧无虑地享受比赛的人们。夜风拂过，她忍不住地瑟缩了一下，手臂的皮肤一阵阵地发紧。
一件外套带着体温落在了她的肩上，洛莉娅转过头，她看见西奥多正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后怕、庆幸，还有更多她一时间解读不出的意味，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来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手指微微用力收紧。
而洛莉娅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地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西奥多的手心带着熨帖温暖的气息，从布料渗透进去，缓缓地流遍了她的全身，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从前那么多的苦恼，纠结和挣扎，只是恨不得时间能再停留多一会儿。
“……幸好你没事。”过了好一会儿，西奥多才低声地说，他的声音沉重而缓慢，“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洛莉娅没有顺着西奥多的话说下去，而是固执地扭过了头，继续追问那个他刚刚拒绝回答的问题。
“你受伤了吗？”她问，“让我看看你的后背，西奥多。”
“……只是一点小伤。”西奥多的身影不易察觉地一僵，但他还是坚持地说着，同时却避开了她的视线，“早就已经痊愈了。”
“让我看看。”他的态度让洛莉娅心里的疑虑更深了，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肩膀让他背过身去，同时伸手触上了少年的背。西奥多的身体在她的手指落上去的那一刻就猛地紧绷起来，他飞快地想要转身躲开，但是在那之前，洛莉娅就已经收回了手，她再次抬头看向西奥多时，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了。
“……那是什么？”洛莉娅的喉咙里涌上一股哽咽的酸楚和热意，她已经努力地深呼吸，试图让声音变得平静些了，但是开口时，她还是清楚地听见自己在轻微地发抖，“……那是什么，西奥多？”
“……”西奥多叹了口气，他抬手想要安抚洛莉娅，但是女孩直接忽略了他的动作，固执而直白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哽咽了：“……而你还想骗我，这是小伤吗？”
洛莉娅简直不敢去回想刚刚她在西奥多的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可怕触感。少年的脊背本来是修长而略显清瘦的，她的手指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西奥多蝴蝶骨的轮廓，但是隔着衬衣单薄的布料，她指尖碰到的皮肤上却遍布着好几道或深或浅的可怕伤痕，那些伤口在他的皮肤上已经结成痂了，凹凸不平的坚硬手感像蛇的鳞片那样顶在她的手上，她简直能够想象出来，那伤口还鲜血淋漓的时候会是多么可怕。
这还只是她看见的地方。洛莉娅重重地深呼吸了口气，她感觉到那些起伏的伤痕每一道也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打在她的心脏上，但它们还没有那个在她心里浮现出的猜想那样，让她疼得浑身都瑟缩起来：
如果只是她看见的地方，他就已经受了这么多的伤……
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洛莉娅就感到情绪像冲破了闸口的洪水那样，顷刻间把她淹没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哽得生疼，胸腔也像破了个大洞，夜风猛烈地从洞口呼啸而过，穿过她的整个身体，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都是因为你，洛莉娅。那个阴影似的声音适时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它显得格外得意洋洋。是你害他经受这一切的，是你让他经受了这些本不属于他的折磨和痛苦。
即使西奥多真的愿意，他愿意为了她承受那些东西，洛莉娅想。难道她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吗？她有资格接下一份这样浓烈，这样炽热的喜欢吗？
她有什么特殊的呢？她不是女孩儿里最美的那一个，不是最富有的那一个、最聪明的那一个、最勇敢的那一个……她只有一些零零碎碎，普普通通的优点，但即使这些优点全部加起来，也只能凑成一个“有一点吸引人”的普通女孩。
她没办法还西奥多一份同样炽热又浓烈的感情，甚至在他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只能袖手旁观。
西奥多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像是抽在了洛莉娅身上，她痛苦地捂住了脸，浑身发起抖来，连西奥多是什么时候上前抱住了她都不知道。
“别哭啊，莉娅。”西奥多还不知道刚才的那一瞬间女孩脑子里闪过的千万种复杂纠结的思绪，他心疼地牢牢抱住了她，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放轻了声音。
“我没事，不骗你——那些伤早就痊愈了。”他低声地说着，附身凑近了些，用侧脸碰了碰女孩的额角，“别哭……别哭了。这不是因为你。”
撒谎。
洛莉娅哽咽得太厉害了，没法说出话来，但在心里，她无声地，了然地反驳道。如果不是因为她，兰斯怎么可能舍得对西奥多那样动怒，怎么可能用那样的手段惩罚他？
“别哭了，好不好？”西奥多带着叹息的声音柔和地在她耳边响起来，他伸手替她理了理已经散乱的衣服，女孩落在他怀里的眼泪好像触动了某些东西，西奥多沉默了半晌，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重新开口。
“其实，我有话想对你说。”西奥多深吸了口气，他的语速加快了些，抱着洛莉娅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变大，“我知道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但是我甚至不确定过了今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所以我不想再等了。”
“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哭，或者不安，害怕和担心了，我希望我至少能在这一点上让你安心下来，让你相信我，莉娅，因为我——”
少年急促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眼睛还在专注而炙热地注视着洛莉娅，胸腔剧烈地起伏，甚至能够听见他的心脏搏动的激烈动静，但是就在听见最后一句话之前，少女猛地挣脱出了他的怀抱，然后伸出手，阻止了他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
“……别。”洛莉娅的指尖抵在西奥多的唇上，以一种恳求的姿势掩住了他的嘴唇。她的眼睫上还沾湿着泪水，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像一地亮而锋利的碎玻璃，晶亮得能够刺痛人的心脏，“……别说出来。”
西奥多拉下她的手腕握在手心里，他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洛莉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西奥多。”女孩的声音还带着哽咽的颤抖，她的神情看上去那么痛苦，但却还是坚定地缓缓摇头，一根一根掰开了西奥多的手指，然后一步步后退，“……但是不行。”
“你不该这样，你不该……”
“……你不应该喜欢我。”
洛莉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也已经退到了树林浓密的阴影里，只留下西奥多还站在月光下，他的身影看上去像是根逐渐凝固的盐柱，垂下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但洛莉娅知道他还在看着她。
树林的深处逐渐传出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有点点荧光亮起，有人在高声地喊着不同的名字，洛莉娅在那其中听见了卢西恩的声音。
她的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但是最终，她还是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而且越走越快，像要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不要回头，洛莉娅。她用力眨眨眼睛逼出眼里残存的泪意，对自己说。
别再看他。
“莉娅！”卢西恩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黑暗里，他大步地冲过来紧紧抱住她，语调甚至有点发抖，“谢天谢地……你受伤了吗？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的人？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
“我没事，哥哥。”洛莉娅反过来安慰卢西恩，她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刚月光下，西奥多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她强忍着泪意重新转过头来，埋进卢西恩的怀里：“我没事。我们能快点回家吗？”
回到家后，洛莉娅才意识到，明亮的灯光一定已经把她发红的眼眶暴露得一览无余了，卢西恩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洗完澡后，她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他就端着一杯热牛奶敲响了她的房门。
“我能进来吗？”
“当然。”洛莉娅闷闷地点点头。卢西恩走进来坐在了她的床边，把牛奶杯子递给她，显然是在等待她开口。
“你还是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莉娅？”卢西恩探寻地看着她，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
“我……”洛莉娅出神地捧着牛奶杯子，她抿了抿嘴唇，或许是今天经历的一切已经冲破了她的防线，又或许是房间里太过温暖和放松，洛莉娅现在终于放弃了“一切都很好”的伪装，失魂落魄地向哥哥低下了头，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获得安慰的地方。
“……我碰见了西奥多。”她低声地说着，即使她的情绪在这一天已经经历过了足够多的拉扯，疲惫不堪，但是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洛莉娅还是有一瞬间没能忍住泪意，“是他带我逃出来的……”
洛莉娅的话匣子像被打开得一发不可收拾，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卢西恩，西奥多是如何被父亲禁足的、那条昂贵的项链、他们白天在世界杯上的相遇……以及她最后对西奥多说的话。
“……他被他父亲鞭笞过，不止一次，哥哥。”洛莉娅说着，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挤出眼眶，滚烫地顺着侧脸落下来，“我摸到那些伤疤了，但是我想象不出来那会有多痛……”
卢西恩沉默地听着，然后他坐到洛莉娅的身边，轻柔地伸出手来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小妹妹，他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小团子长成如今窈窕漂亮的少女，曾经她的世界还那么小，那么单纯，一颗糖果就可以让她开心很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滋味。而现在，她也已经到了会为了另一个男孩伤心流泪的年纪。
卢西恩从来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伤感，他的每一分每一秒生命都活得充实而坚定，只是在这种时候，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了洛莉娅的成长和变化，他还是忍不住地疼惜，却又庆幸。
至少，他的小妹妹还是会愿意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他的身上，向他倾诉她的烦恼、迷茫和痛苦。
“莉娅。”卢西恩叫她的名字，伸手揉揉她的头顶，“你首先要知道，不管你怎么选择，哥哥永远都会尊重你。我们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们会愿意为了一些人付出，为了一些人牺牲……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但是有时候，这种付出，在别人眼里也会变成一种负担。”卢西恩话锋一转，“或许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与压力，或许他们认为自己变成了一种，阻止我们奔向更好的未来的障碍，所以他们其实也在意我们，以至于能够承受失去的痛苦……这同样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听到了哥哥的话，洛莉娅闷闷地又点了一下头。哥哥没有说她做错了，没有指责她太过软弱，她是否应该就这样，感觉尘埃落定了呢？她不应该再自私，从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从他的生活里剥离出去，不再阻碍他奔向原本光明体面的未来。
可是，可是……
“可是，哥哥……”洛莉娅的语气突然哽咽了，她紧紧抓住卢西恩的衣领，自言自语一样，迷茫地轻声地说，“明明是我主动选择这样做的……可是我为什么，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呢？”
“我是个自私的人，对吗？”
卢西恩的内心感到一阵酸楚，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妹妹的肩膀。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莉娅。”卢西恩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少年坚定而清澈的蔚蓝色眼眸，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加上一句话，“……而且或许，你应该多一些信心的——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