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好久不见~最近比较懈怠,摸了一个和正文无关的番外,当作是补偿吧。故事背景设定在二战时期,涉及诸多史实,虽然作者查阅了一点资料,但不免有诸多错漏之处,还望各位谅解~

    我专门买了最早一班从伦敦发往南安普敦的列车票,但抵达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下车时湿润黏稠的水汽扑面而来,天空呈现出阴沉的铁灰色,雨水像雾一样粘连在空气中,但对于我被香烟和皮革气味折磨了六小时的鼻子来说,已经足够清爽了。我走出车站,在街角拦下一辆出租车,车辆带着我摇摇晃晃开起来的同时,我从口袋里翻出我的笔记本,最后一次温习我的采访对象的相关信息。

    西奥多·诺特,他出生于1917年,一生里获得过的头衔与称号加起来,恐怕比我的十个全名都要更长。他生在伦敦,年少时远赴美国求学,战争爆发后,他作为飞行员参战,曾总共击落过十一架敌人的飞机。战时飞行员的伤亡率高达80%,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毫发无伤。战后,他拒绝了军方和皇室授予的一切职位和荣誉勋章,拿起相机,开始跟随考古队和冒险家一起,拍摄记录全世界罕无人迹的原始地貌。

    他曾经在亚马逊雨林中与鳄鱼对峙,在西伯利亚荒原上拍摄一种罕见的高寒苔藓,在南非草原上连续两个月追逐角马群迁徙,在三十三岁那年他出版了一本个人摄影集,那本书当年登上了伦敦时报的十大畅销书排行榜。

    全世界的探索类节目和杂志都希望有一天能邀请到他做一次独家访谈,可从没人成功过。

    我隶属的杂志社叫作《探索伦敦》,没什么名气,在高楼林立的伦敦出版业中,就像间摇摇欲坠的破木屋,而我本人更是没有任何值得提起的记忆点:在大学毕业之后,我辗转过几个国家,但都没做出什么建树,只在几本没什么人会读的杂志上发表过一些评论作品和散文,而它们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唔,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那比救济所早晨分发的玉米粥还要稀薄。

    一家籍籍无名的杂志社,加上一位籍籍无名的记者,这两者加在一起之后,让人实在瞧不出什么希望。在向他的经纪人寄邮件时,连社长都没认为真的能收到回音,因此,在署名“西奥多·诺特”的信件飞进办公室的时候,整个杂志社的人都以为是自己发了癔症。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山间。这里的山崖陡峭得如同锯齿,海浪在山脚下拍打岩壁。我下了车,眼前的私人疗养院就坐落在这片群山上,山间的松林仿佛墨绿的波浪,空气湿润而微咸。

    门开了,一位年轻的护工小姐领着我进去,穿过狭长的走廊和露天的庭院,最后拉开了一扇紧闭的门。

    这是一间温暖的会客室,厚重的落地窗帘严丝合缝地遮住了窗户,松木在壁炉中噼啪燃烧,松脂油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让人想要打个哈欠,如猫一样蜷缩起来睡过去。两张单人沙发摆放在壁炉旁,我在正对门的那张上坐下,将我的“装备”一一取出来摆放在桌面上。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我坐在房间里,能够听见水珠叮叮当当敲打玻璃的声音。窗户没有关严,门开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流被带动起来,窗帘微微掀动。我慌忙站起身,看着诺特先生缓步走进来。

    “晚上好。”他主动握了我的手,然后自然地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我飞快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尽量不显得失礼。

    西奥多·诺特从不接受采访,但他的名气却从未有像潮水那样退去的一天,从青年,中年再到暮年,始终有诸多追随者忠实地迷恋着他。

    人们为他传奇的经历和精妙的镜头语言赞叹,但更多还是为了他本人那张比作品更精致的脸庞——以及他神秘的私生活。一个充满魅力的,度过了传奇半生的男人,却一生没有缔结婚姻,甚至没有过公开的恋情,窥探欲是隐藏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小恶魔,没有事实以供赏玩,大众只好编造出种种或荒诞或真实的想象,用以平息躁动不安的八卦神经。

    在来之前,我的同事们也向我“好心”地普及了几种流传度最高的,但是此刻,我抬起头来看着西奥多·诺特本人,只需要一眼,那些流言就像肥皂泡一样在我的脑海中被戳破了。

    我面前坐着的,是七十二岁的西奥多·诺特。即使在夜晚,他身上的衬衫衣领与黑灰色条纹马甲依然挺括得一丝不苟,一截银色的表链从衣袋里漏出来,即使在那之后他又度过了五十年漫长的人生,但好像他从始至终都只生活在四十年代的岁月里,哪怕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和外界的想象不同,他的身材高挑,但并不十分强壮,而像一杆清癯的竹子。只有那双我在小报上看过的眼睛依然锐利而清澈,让人想起灯光下永不褪色的蓝宝石。

    “晚上好,诺特先生。”我恭谨地弯腰和他握手。这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手指如同粗砺的树皮,散落着老茧和伤疤。

    他微微点头,坐回自己的座位,双手交叉着放在膝上,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锋利的蓝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在等我开口。

    “非常感谢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我说,同时打开录音笔,把笔记本翻到我记录问题的那一页,“时间有限,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请问。”

    “上个月,一位来自伦敦的女士在回国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卧室床头柜里的一个盒子——她的母亲原本是中国人,在这位女士本人是成年后移居英国的。她原本以为盒子里是文件或契据,但事实上那是几十封信件,日期是大约五十年前,二战期间,而信件的落款人是您——以及一位姓林的女士。她在采访中表示,她们这些孩子几乎完全不了解林女士——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信纸,“这是信件的原稿,您想要看看吗?”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打量诺特先生的神情,生怕刚刚这段话里有哪处不妥。

    诺特先生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壁炉,火苗在他的眼睛里跳跃,好像燃烧着火焰的海底。

    “我没想到你把信带来了。”半晌,诺特先生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说。他的身子稍微向前倾,然后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杯:“不用了,信的确是我写的,我清楚那上面有什么内容。”

    “您愿意说说吗?”我缓缓地抛下第一个话头,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诺特先生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希望一路的舟车劳顿还没有让你过分疲倦。”

    “幸好我在进门之前喝了两大壶咖啡。”我开了一个不甚高明的玩笑。

    他的眼神又一次落在燃烧的松木段上,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我看见他的表情变得遥远,仿佛在火中望见了过去的剪影。

    “这是一个很平淡的故事。”他缓缓地说,“既不震撼,也不感人。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它属于两个战争中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1940年的中国,远天黑云密布,大半个国家风雨飘摇,时代深陷噩梦之中。

    而1940年的西奥多·诺特,还不是名字被登在报纸头条上大书特书的王牌飞行员,或者传奇探险家。他只是一名刚刚从航空学院毕业的学生,远赴重洋,第一次抵达这个东方的陌生国度。

    彼时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刚过一年,一位美国人在昆明组建了航空学校,帮助中国人培养飞行员。这位传奇的飞行教官全名叫克莱尔·李·陈纳德,他与西奥多毕业于同一家航空院校,组建学校之后,他曾向母校写信,请求调派毕业生前来担任教官,西奥多正好在这一年毕业,受导师的推荐,与两位同学一道前往中国。

    他们抵达昆明时正是六月,整个昆明雨雾朦胧,大街小巷的玉兰树都开了花,乳白的花朵被雨水洗得透亮,花香和水汽一起晕开时,像一副清香的水墨画。航空学校刚开始筹备,尚未招生,他们这些教官无事可做,彼时西南联大正在昆明办学,一位教授写信给陈纳德上校,建议邀请这些年轻人入校交流。

    抗战时期,物资匮乏,西南联大的教室多为铁皮房和茅草屋,下雨时,雨滴砸在头顶,响如擂鼓,蚊虫不断,桌椅破旧,学校的年轻人们虽然热忱友善,但毕竟懂英语的人不多,交流起来困难重重,与西奥多同期的几个人去过几次后就不愿再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雷打不动,每周两次准时前往学校,有时与学生交流英语,有时旁听,教师人手紧缺,学院邀请他留下担任助教,批改作业,偶尔也讲解机械工程或数学相关内容。

    西奥多的中文水平还局限于日常的简单对话,和学生交流困难,为了减轻授课阻碍,课后他也常去临时组建起的图书馆,对着字典和笔记本一点点学习中文,同时批改作业。

    某日暴雨,图书馆几无一人,只有一位穿绿旗袍的姑娘低头写写画画,发间插着一支玉兰花,两只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写字时轻轻敲击桌面,琅然有声。

    西奥多在她对面坐下来,翻开一份高等数学考试的试卷,答题的这位学生平日成绩优异,试卷上作答清晰明了,答案正确无误,他一路打勾过去,正要翻页,一只手却压住卷面,指尖在某个公式上轻轻敲了敲。

    西奥多回过头,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她怀里抱着几本书,微微弯下腰来打量试卷,又点了两个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错了。”

    她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座位,埋下头继续读书,西奥多注意到她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低头重看,果然发现男生的公式漏写了一个符号,该除尽的位数也没有除。但同时,他也不满姑娘偷窥试卷的行为,忍不住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发冷:“这种行为很不礼貌。”

    “我对自己的学生负责,不知道究竟哪里不礼貌。”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她并不生气,甚至轻轻一笑,朝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林,新聘的高等数学教师。早听说我有了一位英国助教,只是一直没来得及见面。”

    班上学生的确时常在西奥多面前谈起他们的先生。据说这位老师姓林,从德国留学归来,博闻强识,为人温和,教学风趣,很受学生喜欢。

    西奥多对中国文化不甚了解,加之中文的语境里区别不出“他”和“她”,久而久之,他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位学生口中的“林先生”一定也是男士。彼时欧洲战场上德国人正横行霸道,伦敦遭受袭击的新闻时不时飘洋过海传进他的耳朵,作为英国人,西奥多当然讨厌德国佬,进而对这位德国学成归来的林先生也并无好感,私下与同学说过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此刻面对姑娘笑吟吟伸出的手,他难得感觉窘迫。为表歉意,西奥多正式地站起身来与她握手。许是馆内空气憋闷,握上她微凉柔软的手指时,他的心跳快了一瞬间。

    握完手之后,林姑娘又低头坐回座位,埋头继续演算。天色渐暗下去,临近闭馆时,他们才重新双双起身,林合上笔记本之前西奥多无意扫到了一眼,纸张上列满了符号和图案,像是某种暗文或密码。

    他暗觉不妥,在开口道歉之前,她已经大大方方地摊开笔记本送到他的面前。上面整齐地罗列着几排毫无规律的罗马符号和数字,余下的纸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式和推演,而在第二页纸上只有一句简洁的德语诗。

    “Alles hat sei.意思是,‘万物皆有其时’。我从慕尼黑大学毕业,学习数学。”林的声音很好听,咬字清晰婉转,点在纸页上的指尖白皙修长,西奥多没有忍住多看了一眼,“但我真正感兴趣的领域是密码学,战争来临了,破译一条敌人的密码,或许就可以救下几千人的命。日本人的暗码技术大半来自德国人,我用他们的方法加密电文,从而反推,破解密电。如今军方使用的暗码系统,我是主要设计者之一。”

    “很了不起。”西奥多顿了顿才开口,他的中文今天说得格外差劲,每个字都磕磕绊绊,在舌尖摔一跤才能吐出口“林小姐,我要对你道歉,为了两个原因。”

    “哦?是什么?”

    “第一点,我不该不认识你,还觉得你是个男人。”

    林忍不住扑哧一笑:“没关系。我早就听说新来了一位年轻外国助教,英语说得很动听,连外系的学生都跑来听你的课。吸引来这么多新学生,我该谢谢你才对。”

    “不用谢。”西奥多有点不自然地清一清嗓子,“我还没有说完——我还不该说不好的话,因为你在德国学习。”

    “什么?”林短暂地愣怔了一瞬间,随即她就反应过来,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国家也正在遭受侵略,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她说,“但一百年前,中国有位政治家说过一句话,叫作‘师夷长技以制夷’,向对手学习,是为了更好地战胜对手。”

    “我很赞同这位政治家说的话。”西奥多点点头,“但‘夷’是什么意思?”

    林好像被呛了一下。她干咳了两声,拍拍西奥多的肩膀,似乎在憋笑。

    “我的英文名字是洛莉娅。”她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

    “对不起,诺特先生,请允许我稍微打断一下。”故事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暂时出言打断。诺特先生的讲述清晰而流畅,仿佛那些回忆一直鲜活地存放在他的脑子里,此刻只是如河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桌上的录音笔指示灯还亮着,窗外已经开始传来隐约的雷声,狂风呼啸着卷过山间,松林簌簌作响。

    我不担心回程的问题,更不想打断他的回忆,但是故事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出场,我不得不问得更详细一些:“这位林小姐是中国人,是吗?”

    “是。”诺特先生并不因为被打断而生气,他微微点头,锋利的蓝眼睛在我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微微软化了一瞬间,如同初春消融的雪,“她的双亲早亡,年少时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学习数学的女性不多,亚洲女性更少——在当时,她是慕尼黑大学数学系唯二的亚洲人之一。”

    “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配合着感叹,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那么,请问林小姐的中文名字是?”

    “我不知道。”诺特先生抬头看向我,答案让我猛地愣住,钢笔在纸页上一划,n的尾巴被拉得很长:“您……”

    “那时候我的中文不好,发音总是不准,害怕被她笑话,所以一直不愿意问。”诺特先生缓缓地说,“后来熟稔起来,却也经常忘记——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不多,想说的话总是说不完,我总想等到以后再问,却没想到,命运不愿意给我们那么多的以后。”

    我默然,他自嘲地轻轻一笑,主动为我空掉的茶杯续上热茶:“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称呼她林小姐,或者洛莉娅——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不在乎,我知道她大概也不会。”

    航空学院逐渐步入正轨,第一批学员十二名,大多是本地军队抽调出的年轻人。彼时中国的防空力量和人才一样凋零,这些年轻人除却一腔热血,驾驶技术糟糕得一塌糊涂,理论知识储备更是接近于零,西奥多和同事们每天上午训练,下午授课兼指导练习,再也找不出初到昆明的大把闲暇时光,西奥多再次抽出时间去学校,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那时他和洛莉娅逐渐熟络起来,途径教室,遇到她正在上课,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停下来听一听。教室依然破旧,室内学生坐得满满当当,洛莉娅正抬手往黑板上写公式。她今日换了蓝布褂黑裙子,头发依然用一支新鲜花枝挽起,瞳孔清澈柔和,站在讲台上,倒像和学生们是同龄人。

    洛莉娅今日似乎讲到伴随矩阵,板书密密麻麻地写满两面黑板,学生们奋笔疾书,师生都专心致志,西奥多安静地在后窗站了十分钟,自觉不该继续打扰课堂,正要转身离开,洛莉娅终于在讲解的间隙里抬头看见他,流畅如溪水潺潺的声音突然间顿了一下,像有花瓣落入水面,激起涟漪。

    他看向洛莉娅,目光遥遥相撞,下一秒她收回视线,继续讲课,嘴角却似乎牵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眼睛里泛出笑意。

    西奥多顿了顿,原本迈开的步子不知不觉又收回来,耐心地靠在教室外,陪一屋学生听完了一节高等数学课。

    下课后到了饭点,学生们鱼贯而出,偶有四五位学生停下脚步,匆匆向西奥多鞠一躬问候,随即拔腿就跑——战时物资紧缺,伙食供应困难,吃饭时如若不争先恐后,就只有饿肚子。

    洛莉娅收拾好教案与课本,最后一个不紧不慢地从教室走出来,见到他时点点头致意。

    “走吧。”她说着,率先转身,西奥多走在洛莉娅身后,方才看清今日她用了一支栀子花挽发。栀子花叶浓绿明亮,花朵香气浓郁,微风拂过,他似乎闻见洛莉娅发间隐约的花香。

    西奥多喉咙微动,片刻后才移开视线,跟上洛莉娅的脚步:“去哪里?”

    “前一阵子我忙着其他事,你义务做我的助教,学校不给你发薪水,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你白做事。”洛莉娅笑着看他一眼,“我知道你们不远万里援华,当局给的补助不少,想必不会缺我一餐饭。但是我这人心胸狭隘,非常小气,难得请客一回,如果被你拒绝,我会记仇很久。”

    此时西奥多的中文已有很大进步,至少能听懂心胸狭隘的意思了。明明像是句威胁,却说得像是恳请,半点不让人感到冒犯,西奥多觉得这样的说话方式很有趣,放在面前的姑娘嘴里说出来,又多了十分可爱,忍不住扬起嘴角:“明明是你花钱请客,为什么说得好像是欠了我人情?你直接说出来,我不会拒绝,还会谢谢你。”

    “中国人有一个词叫委婉,有时候,我们不想直接说出某些话,但却希望对方能够自己领会其中的意思。”洛莉娅说着,突然歪一歪头,神情狡黠,“或许有些别扭,但很遗憾,我就是这样的人。比如,能在学校再见到你,我很意外,但也高兴,想要趁吃饭和你多说几句话,又很害怕你会说不。”

    “林小姐,我毕业于航空军事学院,数学是必修科目。”西奥多答非所问,心脏却像装上了螺旋桨,马上就要飞起来,“在校时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伴随矩阵的定义,我现在还能背出来——我只等在你的教室门口,当然不是为了再温习一次数学课程。只是没想到你比我还先开口,这是我的错,为了赔礼道歉,希望你不要拒绝和我共进午餐。”

    饭后他们在街头闲逛,昆明的雨季漫长而不沉闷,街边的民居大门外大多倒挂着一片肥厚的仙人掌,空气潮湿,仙人掌的切口并不干枯,反而在顶端开出鲜艳的黄花。洛莉娅走在他身边,一头黑发浓密轻软,西奥多低声与她交谈,栀子花的香气一阵阵地飘进他的鼻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

    他一路送她回到教职工宿舍,说是职工宿舍,其实是谷仓改造成的大院,泥土地上杂草丛生,年代久远,墙体石灰大片剥落,露出红褐色的砖石。洛莉娅走到楼下,神态自若地回头看向他,抬手指了指其中一扇窗户。

    “那一间是我的宿舍。”她说着,率先走上去,“我要回去取些东西,你如果不嫌弃,也可以上来看看。”

    木制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时咯吱作响。宿舍不足二十平米,中间还要用一道布帘隔开,摆下两张单人床。洛莉娅进门时室友不在,她掀开帘子,嘱咐西奥多走路时放轻脚步——谷仓积灰严重,楼上的人若动静稍大些,楼下的人天花板就会落灰。

    洛莉娅的个人物品不多,书籍整齐地摞在床角,大多是密码学相关的专著和学术杂志。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叠草稿纸,角落摆着一只玻璃水瓶,里面插着几支鲜绿的栀子花。

    洛莉娅从抽屉里翻出一封封好口的信,西奥多抬头一瞥,正好瞧见落款处写着一个大写字母L,地址是四川。

    “为什么不写姓名?”下楼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

    洛莉娅顿了顿,手指重新举起信封,低头看一看地址与收件人:“这是家书。”

    “林小姐的父母如今在四川?”

    “我父母早逝,只有一位兄长,如今正在上海。”洛莉娅淡淡地说,“这是家书,不过不是我的。”

    洛莉娅的父母三岁去世,少时她与胞兄住在一位远方亲戚家,隔壁邻居姓凌,正好也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儿,只比洛莉娅大一个月。两个女孩一同长大,从启蒙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身高相近,喜好相近,连长大成人后的志向也出奇一致。她们高中毕业那一年,东北沦陷,日本人的战车开到了山海关外,叩开了华北的大门。

    “国家身陷战乱之中,我们不参军入伍,总该做点别的什么。”洛莉娅说。

    挚友前去天津求学,毕业后去了西北,而她则远赴海外留学,再见已经是四年之后。

    “她是家中独女,二老一直以为她留在云南任教,性命无忧,生活平稳。如若得知实情,恐怕要日夜担惊受怕。”她说着,向西奥多亮一亮信纸,“如今战事吃紧,她身处敌占区,通讯困难,我只好来做这个恶人,代写家书欺瞒叔叔阿姨。”

    “为人父母,会认不出子女的笔迹吗?”西奥多忍不住问。

    “我们从小同吃同住,小时候有人被先生罚抄课本,另一个人总要分担一半。”洛莉娅说,“我和她的字迹一模一样,连父母兄长也分辨不出来。”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一口气:“她父母待我很好,不逊于亲生女儿,这样欺骗他们,是我的错——所以我自欺欺人,想着或许不写真名,就不算完全对他们说了谎。如今她调往重庆,通讯不再受限,我也能功成身退。他日抗战胜利,我该亲自上门,向她父母负荆请罪。”

    窗帘被狂风掀起,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微咸的海风夹杂着水汽扑进屋子,壁炉里的火苗被风吹动,不安地狂跳。直到护工开门进屋,我才意识到窗外已经暴雨如注了,她关上窗子,又端来一盘散发着香气的曲奇饼,我深呼吸一口气,仿佛要把灵魂从遥远的国度里拉回来,定了定神,向她道谢之后,拿起一块圆褐色的饼干。

    “谢谢,安妮——记得配上红茶一起,他们做的曲奇饼很出色,但只有配上红茶,才不算浪费了。”诺特先生微微一笑,将茶杯推到我面前,我依言喝下去,茶水冲淡了舌尖浓郁的甜味,醇厚微苦的香气随后透出来,我却无暇仔细品味,忍不住追问:“那么,在那之后呢?”

    “不用那么心急,年轻人。”诺特先生失笑,他的目光飘向那些我拿出的信件,其中怀念的意味大过悲伤,“你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不是吗?”

    我有些哑然,下意识地跟随他的目光去看那些信。我不懂中文,信到我手上之后就没再动过,此刻我重新打量陈旧泛黄的信封,却发现每一封信的落款处也写着一个L:“这是……”

    “是的,你注意到了。”诺特先生轻轻点头,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悠远,炉火落在他的眼底,像战争燃起的火光。

    一年之后,援华航空队正式组建。日本人的空袭日益频繁,多的时候,一天能看见七八次涂着旭日旗的战机掠过昆明城上空。

    西奥多的生活如今被任务填得满满当当,日本人仗着中国空中力量薄弱,每每入侵如入无人之境,航空队装备的是P-40C战斧战斗机,存能高过日本战机,但机动性上不如日军的零战,往往更容易被命中,因此,飞行员的驾驶技术必须加倍地胜过日本人,才能在空战中活下来。

    在毕业考核的时候,西奥多是同期生里的第一名。但学校的考核与真刀真枪的实战天差地别,西奥多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驾驶战机飞上天空的时候,日本人战机发射的炮弹如死神一样呼啸而过,爆炸的轰鸣声响起,震碎了挡风玻璃,细小的玻璃碎片划过他的侧脸,鲜血涌出来的时候,西奥多感到耳膜尖锐地刺痛,高温像来自地狱的火焰一样包裹住他,仿佛要将他拖进深渊。

    他咬紧牙关,操纵机身偏斜着躲开一发炮弹,同时按下发射按钮。炮弹击中了左前方的一架日本战机,那架零战立刻在空中炸成一团火球,爆炸后的热浪和巨响向四周铺开,日本人撤退之后,西奥多坐在驾驶座里,良久都没能起身——他的双腿已经半点力气都没有了,握着操纵杆的手还在轻微地发抖。

    回到营地之后西奥多才知道,他们在那一战里击落了六架日本人的飞机。想起那团在空中炸开的火,他没有首战告捷的欣喜和自豪,只是感到有一点累。

    之后的大小空战更加频繁,有时候一场作战任务刚刚结束,他们甚至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尘土和血迹,警报声就又一次响起来。

    战争每分每秒都在继续,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因为战火,因为饥饿,因为疾病。飞行员的伤亡率从来没有低过,西奥多曾经亲眼目睹战友的飞机被炮弹击中,坠入山崖,有人失去了一只手,有人再也回不到祖国,有人到死都在被噩梦纠缠,再也不敢飞上蓝天,而西奥多还是一次次地重新坐回驾驶舱,准备起飞的时候,他从没有发过抖。

    他不怕死,但害怕战火会烧到昆明城内。城内有朝气蓬勃的学生,有天真懵懂的孩子,有许许多多努力想活下去的普通人——还有洛莉娅。

    洛莉娅三个月前刚刚送走第一批毕业生,空袭频繁,大半校舍被毁,她就在野外开课,月光清冷,师生席地而坐,讲授高等数学之余,也谈论她欧洲留学的见闻,谈她一路随学校由长沙南下,出发时江岸尚枯,走到贵州时已是惊蛰,满山桃花盛开。

    白日她要忙着为学生答疑,同时备课,兵工署特聘她为情报部门的专家,每每截获了日本人无法破解的暗码,就要送来求助。近来西奥多得空来看她时,发现她还坐在书桌前。

    洛莉娅最近的确焦头烂额。一个月之前,她辅助当局成功破译了一条日军密谋袭击定远县的指令,当地军队及时得到预警,制定埋伏计划,歼灭了日军五支装备精良的作战小队。

    然而好景不长,日本人频频更换密码都被破解,甚至怀疑内部出现了叛徒,几轮清算无果,才得知昆明城内有位密码专家,曾去过德国进修,对他们的加密规律了如指掌。

    定远县城大败之后,他们从日本本土请来了一位密码专家,名叫本山英士。本山英士曾在美国和德国进修,老师是军情六处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参与过一战时的情报译制工作。

    本山来之后,密电破译工作一时间陷入僵局,我方的情报却屡屡泄露。情报战里没有明晃晃的流血牺牲,但一条电报就能决定数千战士的生死,一座城镇的存亡,甚至是一场战役的成败。日本人的密电频道无法破解,前线作战时就没有情报支援,就如同蒙上双眼和敌人作战,伤亡惨重。

    西奥多对密码学一窍不通,无法可想,唯有在来看望她时捎上几支鲜花,替洛莉娅养在水瓶里。洛莉娅还在演算,用过的草稿纸堆满了废纸篓,最终她长出一口气,颓败地摊在椅子上揉一揉额头。

    “还是没有办法吗?”西奥多问。

    “这个山本曾在美国中情局工作,美国人的情报系统不同于欧洲,他们使用的加密系统,我一无所知。”洛莉娅皱眉,“除非能计算出每一种可能的公式和算法,逐一比对……”

    但是军情如火,战场上每一分钟的时间都要用人命去填,前线等不起那么久。

    她叹了口气,起身时太急,大脑一阵晕眩,险些跌倒。西奥多眼疾手快地上前去扶,惊觉她突然间瘦了那么多,脸色苍白,像雨后枝头的花。

    “谢谢,是我太着急了。”洛莉娅站稳后向他道谢,同时看一看水瓶里的花,声音很轻,像一阵微风,“花很漂亮。”

    “林小姐,你该好好休息。我知道你心急,但健康才是首要的,如果你倒下,译电工作只会推进得更困难。”他试图劝说,但洛莉娅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谢谢你来看我,也谢谢你的花。”她坐在床边,从水瓶里抽出一支,挽起头发,“很久没有出门走一走了,等我休息一会,我们一起出门逛逛好吗?”

    她话音刚落,天边隐约传来雷声。西奥多抬头看一眼窗外,起身合上窗户:“要下雨了,不宜出门。你该好好睡一觉,等你起床,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我……”她还想再说什么,楼梯上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来人大约十万火急,步子落下的时候,震起大片灰尘。

    下一秒,洛莉娅的房门被推开了。来人是情报处人员,一路小跑,扶着门框时,气都尚未喘匀。

    “处长……处长请您去一趟。”他气喘吁吁半天,断断续续地说,“请林小姐……立刻去一趟情报处,或许有办法破解日本人的密电!”

    西奥多还未来得及说话,洛莉娅已经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她连鞋子都来不及换,看了同僚一眼,就立刻飞奔下楼。同事这才看见房内还有第三个人,黑发蓝眼,身形挺拔,猜测或许是援华航空队的人。

    “您是?”同事略微有些尴尬。听说林小姐一直独身,本来就年少有为,天生丽质,不少男士都对她格外侧目,只是洛莉娅始终忙于工作,对追求者不咸不淡,不知道怎么会和一位外国飞行员往来这样亲密。他猜测不出西奥多的身份,一时踌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西奥多·诺特,如今隶属于援华航空队。”西奥多伸手与他握手,语气彬彬有礼,“我和林小姐只是朋友,不过我如今不太满意于此,正想追求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一晚月明星稀,夜色渐深,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战友大多已经睡下了,西奥多回到营房,左思右想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坐起,走到街上散心。

    为防空袭,街头午夜之后不再亮灯,路上只有朦胧的月光照亮,不知谁家种的夜来香开了花,一整条街道暗香浮动。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脚步匆忙,靠得更近些,西奥多才意识到那是洛莉娅。她似乎是一路小跑赶来的,猛地在半路上撞见他,她收住脚步,神色也有一点意外。

    “你……”

    “我要走了。”不等西奥多寒暄,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语调微微加快,“当局从美国请来一位密码学专家,他曾是本山的上级,一战的时候,日本外务省百分之六十的密码都是这个人破译的。”

    她顿一顿,再开口时神色急切,向他展示手中的书:“这本书是他写的,记录了一些战时破译的相关内容,我草草看过,他虽然省略了很多细节,但没有说谎,我能看出来,他真的能帮我们破译日本人的密码!”

    她说这话时,双眼闪闪发光,如同黑夜里的寒星。

    “这人如今在哪里?”西奥多却从她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更多意味,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开口问道,“他来了昆明?”

    “不。”洛莉娅的眉眼低下去一瞬间,又立刻抬起头来,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定定地看向西奥多的眼睛,“他虽然来了中国,但入滇不便,他如今人在重庆。”

    国民临时政府如今就在重庆。这位美国的密码学专家名叫雅德利,如今就暂居重庆,帮助情报处培养电译员。但是雅德利退休已经很久,再次接手译电工作,他需要一位熟悉日本人加密规律,同时了解国内电译系统的专家。

    “军情紧急,机会难得,我不能不去。”她低声说,“当局预定了今夜的火车,两小时后就要启程。”

    西奥多感到脑内轰然一响。他下意识地想要挽留,话语哽在喉咙里,最后却发现于公于私,他都没立场开口:“……不能够写信吗?”

    “山高路远。况且如今两军交战,密文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洛莉娅说,“他只是暂居中国,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总要有自己的译电专家。”

    西奥多感到舌尖一片苦涩,他强行压下,再开口时语气如常:“那就祝林小姐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我今日听同去的同事说,你正在追求我。”洛莉娅却突然换了个话题,“可有此事?”

    “……”西奥多不料她会直白发问,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作答,“是我太鲁莽……”

    洛莉娅却看着他,半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诺特先生。”她叫住他,定一定神色,然后抬起手来,从手腕上摘下一只手镯,放进他手里。西奥多握着镯子,一时间有些疑惑:“林小姐……”

    “这对手镯,是出国前家兄送的礼物。”洛莉娅打断他,“我日夜佩戴,不曾离身。如今既要远行,此去不知归期,我只担心会在途中损毁——如今请你替我保管其中一只,等我回来,再完璧归赵。只是不知道诺特先生愿不愿意?”

    “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初到中国的愣头青,中国人表达喜爱的方式,我也知道一点。”说到这里,诺特先生的眼睛里折射出些许神采,他轻轻一笑,为我倒上茶水。

    直到他停止讲述,我才意识到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我定一定神,把茶杯朝前送了送,感到一丝羞愧:“其实您不用替我倒茶的……我听说他们有一种风俗,会交换贴身饰品,用以委婉地表白。”

    “是的。”诺特先生坐回椅子上,我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地问:“您收下了?那只镯子。”

    “直到今天,是的,我收下了。”诺特先生点点头,“放在我的柜子里,如果你想看,一会儿我们可以去找找。”

    “那一定是件很美的首饰。”

    “是很美,不知道你有没有太太——如果她那时候看见它,一定也会爱上它。”诺特先生笑一笑,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词语,“那时候”:“现在呢?”

    诺特先生却不再回答了,他只是摇一摇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讲述。

    茫茫黑夜里,轨道上只有一班列车,指示灯寒光四射,将车站映照得如同冬日白昼。身穿制服的军官向洛莉娅行礼,提着她的手提箱先一步登车。

    洛莉娅踏进车厢前,最后一次回头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伸出手来,西奥多手指一紧,正想要上前一步,姑娘的手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摘下半片落在肩上的枯叶。

    “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她这样保证,然后后退一步,挥手告别,“诺特先生,我们到时候再见。”

    晨光熹微,他才回到营地。露水落下,打湿了肩膀,西奥多回到宿舍,换了一身衣服,又把镯子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玉镯碧绿,如盈盈春水,温润通透,触手生温,他忍不住摩挲,又暗暗猜测洛莉娅的意思。她听见他表明心意,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留给他一只手镯和满腹疑问,轻描淡写地走了。

    他又想起分别时洛莉娅伸出的那只手,觉得那时不该犹豫,没有上前拥抱她。

    那是西奥多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洛莉娅五日后抵达重庆,寄来了第一封信。信里她只字不提当晚的对话,只谈饮食起居,风物人情,如此絮絮叨叨地闲话一页,最后没写署名,只在信封里附上一片干花。

    在信的末尾,她写:“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春天已经过去了,但花还开着,重庆的蓝花楹很美,我希望诺特先生也能看一看。保重身体,遥祝平安。”

    信的文字平淡,他却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次,最后珍重地叠起信纸吻一吻,收在抽屉里,走出房间的时候,嘴角还不知不觉地扬起笑意,轻盈得像要飞起来。

    往后的作战里,他一连击落了三架日本人的飞机却毫发无伤,自觉如有神助,自己能够战无不胜,满心雀跃,只等着洛莉娅归来。

    两个月的时间转眼就到,洛莉娅写来的信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叠,动身回昆的日期却迟迟不定。日本人在重庆的空袭日益频繁,他每日读报看见死伤人数,夜不能寐,写信询问洛莉娅,还未等到回音,报纸上就又登出一则新闻,说一班列车从重庆启程后意外爆炸,当局坚称是日本人的手笔,最令人痛心的是,一位特聘的密码专家也于袭击中遗憾牺牲,未能找到遗体。

    直面日本人的炮火时,西奥多也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时刻。报纸上一字一句印刷得清晰分明,他来不及读完,手脚冰冷,就要往火车站冲。

    刚出营房,同僚举着一封信踏进来,和他撞了个满怀,有些莫名其妙地揉揉肩膀,把信封递到他跟前:“是林小姐的信。你有什么急事,不看完再走吗?”

    西奥多猛地一愣,一把抢过战友手里的信封,拆开时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薄薄的纸页。直到看见熟悉的笔迹,他才浑身脱力,身体一晃,仿佛逃脱一场大难劫后余生,几乎站不稳脚。

    她还活着……洛莉娅还活着!西奥多强撑着精神,谢过一头雾水的战友,他没有信仰,那一刻却情真意切地想感恩所有神明。

    信里洛莉娅一如既往,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日常琐事,最后她说,破译工作进展并不乐观,恐怕归期也要大大延后,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但西奥多此刻只是一心一意地庆幸她安然无恙,再也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时间又过两月,她所在的情报部门译电工作取得了突破进展,成功破译了日本人空袭的密电指令,同步给各地政府之后,通过提前预警,伤亡率大大降低。

    为了保密,她从不在信中谈及译电工作,但西奥多猜想,工作既然取得重大进展,或许洛莉娅也快要回来了。他想起曾在城南一家首饰铺里看到过一对翡翠耳饰,玉石状如水滴,颜色与洛莉娅的手镯十分搭配,考虑要不要提前买下来,和手镯一起给她。

    还没等他抽出时间逛首饰铺,一次秘密的作战计划就下发到每个人手里。日本人计划于一周后对重庆开展一次大规模空袭行动,密电被情报部门截获,送到了陈纳德上校手里。如今航空队需要挑选三名队员执行作战任务,前往重庆,西奥多只是草草看过一遍,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动身前一晚,他想象着突然出现在洛莉娅面前时,她脸上的表情,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日本人的敌机如约而至,他们如鬼魅般悄然出现拦截,日本人显然大吃一惊,但惊吓之余却并不逃窜,反而朝他们冲来。西奥多被三架战机包围,他击中两架,第三架却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枪炮声震耳欲聋,他尽力操纵飞机闪避,最后紧贴山崖垂直升空,日本机来不及反应,撞毁之前发射了最后一枚炮弹,正好击中了他的机身!

    火光与浓烟四起,看不清方向,最终飞机坠落在涪江沿岸,他跳伞逃生,被当地村民救起,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块弹片原本应该嵌进他的胸口,那枚他一直贴身保存的玉镯替他挡了一下,他侥幸生还,但镯子碎了,断了一指宽的口。再次醒来的时候,这场作战已经结束,战友们找到了他,一同返回市区总部。

    医生三令五申不许他下床,但是隔天,西奥多还是成功拄着拐杖逃出了医院,毫不犹豫地叫车前往电译处。电译处如今征用了昔日总督府邸充当临时总部,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戒备森严,大门紧闭,他亮明身份,一位姑娘接待他喝茶,问他来做什么。

    “我想来找一个人。”他说。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说一句话都格外吃力,“她姓林,是昆明派来的密码专家……我想见一见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林小姐?”姑娘的眼神变得十分古怪,她看着西奥多,欲言又止,半晌才说,“四个月之前,日军空袭,炸毁了一列火车,林小姐就在那班列车上,已经牺牲了……报纸上都刊登过新闻,你不知道吗?”

    西奥多的胸口一阵剧痛。他盯着姑娘的眼睛看了三秒钟,直到姑娘吃惊地张大嘴巴,才意识到伤口开裂了,大团血迹在衣服上晕开,很快染红了腰间。姑娘急匆匆地跑开呼叫警卫,医生把他押回病房,这次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个礼拜,再也没试图偷溜出去。

    他回想起分别至今洛莉娅寄来的信。从前她从不署名,但在那次袭击之后的信上,每一封她都在最后写上一个字母L。

    “我们从小同吃同住,小时候有人被先生罚抄课本,另一个人总要分担一半。”洛莉娅说,“我和她的字迹一模一样,连父母兄长也分辨不出来。”

    洛莉娅曾经的说过的话在他的脑子里炸开,字字句句,震得他血肉模糊。

    她的挚友模仿她的笔迹口吻,编造日常琐事,一份份来信从远方寄来,如同牵着风筝的线,一次次把他从战场上拽回,给他一份虚假的期望,期盼着明天。

    西奥多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抬起手臂挡住眼睛。进门换药的小护士担忧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西方青年,那一瞬间,她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离去了,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一周之后西奥多出院,来看他的人除了战友长官,还有一位陌生的姑娘。姑娘眉眼英气,短发齐耳,落在他身上的眼神熟悉又复杂,像是看见他之后,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姑娘才走过来和他握手:“初次见面,我姓凌。”听见她自我介绍,西奥多浑身一紧,猛地抬起头来看她。

    洛莉娅来重庆一趟,与雅德利配合默契,译电工作开展迅速,很快两月时限已到,密电已经成功破解,有流言传出,说日本人得知消息,将要密谋暗杀。当局挽留她再等几日,她却执意要马上动身。

    “密码本晚一天送达,前线就多一天苦战。”她说,“况且有人还在等我履约,归心似箭,实在不愿意等。”

    然而消息走漏,日本人得知了她的行程,在郊外派出轰炸机拦截。炮弹落下前的最后一刻,列车途径山谷,她砸碎了车窗玻璃,把密码本扔出窗外。三日后人们在谷底找到了笔记本,但爆炸时整节车厢都被炸得粉碎,大火燃起,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到重庆一个月的时候,曾经拜托我一件事。”凌小姐看着西奥多,说道,“她说此次前来重庆,消息已经泄露,恐怕不能够活着回去。她不怕死,但她在昆明有一个喜欢的人,这个人如今是位飞行员,作战时最需要心无旁骛。战场上枪炮无情,于公于私,她都希望他能活下来。”

    西奥多闭上眼睛,感觉手指还在发抖。凌小姐顿了顿,继续说:“她告诉我,如若她真的牺牲,请我替她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凌小姐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她说:‘他日他若娶妻生子,不必让我知道。我这人心胸狭隘,非常小气,知道他离开我之后过得幸福美满,我会记仇很久。”

    西奥多闭上眼睛,只觉得喉咙间也有弹片堵住,痛得鲜血淋漓。良久,他睁开眼睛与凌小姐对视,二人相顾无言,他看见凌小姐的眼眶红了。

    当日如若有人途径政府职员宿舍,大概会注意到一位黑头发的外国青年站在楼下,抬头久久地盯着某一扇窗户。楼下种着一株蓝花楹,花期已过,枝叶繁密,生机盎然,当日是个久违的晴天,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的肩上,行人匆匆路过与他对视,在青年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漫天大雪。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中国人把缺口的玉器称作玉玦,赠予此物,象征告别。”我还有些发愣,这时候诺特先生的话缓缓响起,把我从五十年前的回忆中拉出来,“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如果那时不去重庆,不知道真相会更好。”

    “有些人想要相信美好的谎言,有些人宁可要血淋淋的事实。”我只能这样说,“但是如果太怕受伤,人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做梦。”

    诺特先生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我低头翻了翻准备好的问题,犹豫一下,还是问:“所以,您独身至今,也是因为林小姐吗?”

    “你听说过一句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千年之前一位中国诗人写了这句诗给他的妻子,我在战后开始读中文古书,偶然间看到这首诗,一直非常喜欢。”诺特先生微笑,“况且刚刚我说过,她这个人很能记仇,我害怕她生气。”

    “您相信上帝吗?”

    “我相信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他说,“但我愿意相信该见面的人总会重逢,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录音笔还在闪着光,窗外大雨瓢泼,我合上笔记本,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过了两分钟,我回过神来,收拾好那些信件,问诺特先生是否想要留下它们。

    “不,我想你应该明白,保留它们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了。”他摇摇头,脸色终于显露出一个老人该有的疲倦,“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去记住那场战争,回忆都保留在我的脑子里。你们可以把它带走,出版,展览,或者拍卖,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我附身让他搭住手臂,苍老的手指扶在我小臂上的时候,我福至心灵,忍不住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我们?”

    这问题不在事先写好的笔记本上,我已经关闭了录音笔,对话不会被记录下来,我只是突然有一些好奇,我和我的杂志社,究竟为什么会被他选中?

    “我一个月之前体检,检测出体内有恶性肿瘤。”诺特先生咳了两声,看向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故事当作商品贩卖,但在那之后我想,或许有人记录下来也不错。我看过你写的游记,得知你曾去过中国,还在当地做过调研——如果选一个人来写这个故事,我希望这人至少应该和我去过同一个地方,仰望过同一片蓝天。”

    “就这样?”我有点不敢相信理由这样简单,也不敢相信他居然看过我的文章,“您说肿瘤……当今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许多肿瘤都可以治愈,以您的名声和积蓄,找到名医应该并不困难。”

    “年轻人,你知道死亡对我来说是什么吗?”他反问我,“我退伍之后选择了一个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期待某一天能够追上死神——死亡对我来说不是深渊悬崖,是一扇虚掩的门。我知道门后有人在等我,春光正好,枝头繁花盛开,但我却还不能走进去。如今门主动打开,我想不出理由继续等。”

    我默然,他摆摆手拒绝我的搀扶,自己慢慢地走出门去。护工小姐等候在门外,为他披上一件外套,带着他上楼。门轻轻地合上,我听见锁扣喀哒一声脆响,窗外大雨如注。

    我错过了末班火车,第二天一早才离开。出门时山间空气清冽,泥土芬芳,松林碧绿如新。诺特先生没再露面,那位替我开门的护工小姐一路送我出门,一辆汽车正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等待。

    汽车发动之后,我坐在后排,重新打开笔记本低头查看。司机打开了车窗,海风夹杂着水汽拍打在我的脸上,纸页被吹得哗哗作响。我抬起头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刚刚升上海面,天空晴朗而高远,雨后云层散开,几只海鸟轻快地掠过水面,正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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