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暗相辉

    梧桐小院,残存遗址之上

    折断一半倒悬斜依在墙边的大木横梁,咔一声斜插入地,一阵瓦碎椽断,刷啦啦全数敲在沈长老心间

    “…然后,情况就是这般了”,

    沈子高双手捧着正大梦千年的相青,讪讪抿着唇,直到嘴皮发干,阐述完来龙去脉偷瞧了眼,

    对面时秋视线看向颓了的梧桐,绷着脸一动没动

    明明也不是自己的错,可说来与相青相熟,却对其过去知之甚少。年长为尊才是,何苦总要藏着外人…

    看时秋脸色,若是真心决心处置罪魁祸首以立规矩,那该如何是好,帮谁才是?

    哎哟,这种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方可缓解情况,沈子高心里苦恼,眼眸含光,想在时秋难得郑重的面容之上,寻找一丝宽宥

    对面时秋视线锁定一地灰尘,脸拉得老长,却仍旧没有表态

    沈子高心中一沉,将蛇捏得紧了些

    临泱之所以能成为各族兼容并进之地,外靠宗门大阵严禁私斗,限制神魂,急行法术;内因掌门亲立的规矩——同门不可相残,这才使得临泱各族相安无事

    所以此事可大也可小

    思及此处,沈长老一个激灵,提议道:“李良峰一众尚生死未卜,最紧要的是先解开术法”,至于石化同门究竟为意外或是有意为之,只待后说…

    “站着也不是事,先…”,时秋晃过神来终于开口,音色显得沙哑,疲惫使她不苟言笑,双眸失焦。方才也是听到一半路便走了神,再抬眼气氛便凝重得不好随便张口

    静静站在龙身旁的容可舒,跨步站在二人之间,温声接话:“师妹长途跋涉人也乏累,不嫌弃便去我院里坐坐,”

    如沐春风的笑容,恰当缓解略带尴尬的氛围,他容师兄竟变得好体贴,好圆滑,时秋用眼神狠狠感激

    容可舒侧身拂袖,做了请的手势

    不知为何,时秋眉头直跳,隐隐感觉这男人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兴奋什么?终于等到这一天师兄自己开悟了真理,开始热爱工作了

    这么好看一张脸,这么灵活的记性,这么梆硬的拳头,不使性子的容姓男子,那真真是个好员工

    所谓见微知著,这种时候要多做正向反馈,努力掌握容姓男子心理学

    时秋十分快意冲他点头,直到瞟见人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倒是龙看不下去两人眉来眼去,走在前头催,“可快些吧”

    好在两院之间只隔着条瘦弱小溪,翻过墙瞬间即至

    “倒是从未飞过师兄的檐”,时秋适时感慨

    容师兄一改平日高深,语带腼腆,“以后常来”

    时秋:“啊?”

    三人将相青放在客房,设多重禁制,裹紧了蛇脑袋

    时秋觉得还是不够稳妥,干脆用上定海珠箍紧布料,小蛇人事不知甩着尾巴

    “说解酒,可我从未见妖族如此醉过,而且能快些最好”,时秋愁道,“这平时都如何处理的?”

    沈子高摇头,表示没见过

    容师兄轻握拳头,出谋划策:“活血通脉总能行得通”

    “不可,不可小友不可”,沈子高难以想象那般暴力画面,连连修改意见,“放些血应该就可”

    墨阳铮一声利落出鞘,蛇颈蛇尾各一刀,刚好流血又不至于伤了妖,十分专业

    沈子高看着眼疼,哎哟一声,定睛一看又感叹,“这剑法分毫不差呐”

    容若有所思想起许多从前,答曰:“是,经常练习抹脖子”

    “…”,沈子高有意无意挡在相青前头,给蛇喂了好些蜜糖水

    与此同时,后院

    习惯了放养生活,正考虑要不要尝试越狱的孔雀,忽而感受到一阵寒气闪过,条件反射挥出一翅膀,向后煽出赤炎

    那焰火灼热瞬间烧秃身后油绿草地,焦炭烟味混合土腥气熏得雀睁不开眼,草本灼烧散发苦涩味道更呛入咽喉

    “怎么这容老怪物竟能读心不成?”,孔玄蹦到老树枝头,惊魂未定,迅速掐断越狱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心里骂个不停,“老妖怪这地上种的都什么怪东西,忒难闻…”

    偷摸着骂完了,雀细思恐极,想想又觉得情况‘可能’很不妙,总结一二,

    怀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他真行呢’的原则,在心里头翘起大拇指并补了句,“我容叔公神通真厉害”

    容叔公偏院,客房里

    时秋瞧出龙之紧张,“蒲尔小狸已经去寻青耕取药,一会用药就好,青道友转醒后唤我”

    屋内两人同时颔首

    “师妹若乏,自去屋里便是,我在院子守着凡事都不必担心”,这么说话时,容可舒一双眸子神采熠熠十分期待回应

    可时秋心思便不在此处了,一事着落,说着稍后稍后,又飘出门去

    “咦?容小友这是什么法宝,好生稀奇”,沈子高眼见容可舒取出一面球体铜镜,光洁圆滑,容小友运动灵力,球面上便生出外头院子景象来

    画面里,时秋匆匆又翻墙回去,梧桐院外田季兢兢业业守着石像群…

    从未见过此等法宝,龙只觉好生奇妙,爱宝之心瞬间点燃,“这宝贝,嗯,真不错,竟能镜中视物”

    “自然,他日若遇见我那大师兄也给沈长老打一尊”

    “嘿嘿,容小友地道那如何好意思”,龙安耐不住,“可小友此物具体作何用处呢?”

    “偷看呐”

    “啊?”

    容小友到底是容小友,高深又莫测开朗又乐观,偷窥在人嘴里说得同行走坐卧一般并无二致,如此坚决如此理直气壮

    沈子高哈哈笑过,转移话题,“那贵兄而今在何方呢,如此人才定当相识”

    容可舒还盯着镜子里头那小像,“就快来了”

    “时掌门,小生在此有礼了”,田季遥遥朝时秋拱手,俨然一副书生样子彬彬有礼,“方才见沈长老懈青道友急行于门内,正准备入内说上一说的,可,既掌门来了可否替守这石像半刻,小生有礼了”

    时秋有模有样也回了礼

    临泱这位守备队长说来也很是敬业,时掌门表示赞同,并默默将这位优秀员工记在心里头。

    这类员工要多发些奖金的

    时掌门笑道:“不急,那二位出了些问题,青道友还未转醒呢”

    田季再拱手,时秋赶忙也回礼,严谨表示:“哦那可不成,两位既为共犯需一同劝教的,小生再等片刻罢了”

    “片刻,我去说如何?”

    “不行,守分安命,才可顺时听天,小生之责万不可依托旁人,掌门也不可”,田季满脸坚毅,然后又行一大礼

    倒是也不用这般守纪律…

    时秋见礼,只能又随,她点头点得晕眩,视线都模糊过一瞬,不过很快又好起来

    “那便随你心意,不过现在可否托道友一件事?”,时秋取出一闪有五色光芒的白珠送到田季手上,“这几日应是白鹿当值,尽快将此物交于白鹿”

    田季背脊板正,双手持绢接过,“掌门可有话要交代?”

    “请鹿这几日都贴身带着此珠,以探吉凶”

    “奉遵”,田季躬身作退,退了三步回头又是一大礼,礼数作得足足,“田季告退”

    又一鞠躬,在一鞠躬,礼行得太多,时掌门脑袋晕乎

    “…”,真的,真的不必这般客气

    礼数仪式作为表达尊敬与增强团队凝聚力的手段,在时秋心里其无法承载太多期许。

    这个世界实力为尊,无法以自身实力立足者终归不能逃离任人采摘的风险,知礼识数无法提供直接庇护——仅仅能在乱世中创造一种“见礼者不杀”的可能,尽可能表达恭维尊敬,较为被动来维护自身存续。

    似田季,似沈长老,似相青,似这宗内许许多多实力大妖与各地道友,铜头铁臂,饱以老拳,经验老到,术法高深——对于强者而言,守礼识数与其说是其所承担之天然义务,不如比喻为一类广泛存在的兴趣爱好

    所以才有凡人多讲规矩礼数,信神拜佛,而大妖只信拳头实力并不一定遵这套规矩。这便是人妖两族存续逻辑的差异

    至于是否要放下屠刀以礼为待,取决于上位者的每一念之间,所以寻常来说,力量相对悬殊的族群是无法共生的。

    而临泱百族共存的理想之所以有机会立足,是因为一宗之实力大于某妖或某族个体,才得以形成威慑,来确保知礼守数这一‘兴趣爱好’成为所有门下客之义务,尤其是对于门内高手来说

    所谓利莫大于治,害莫大于乱 【注1】

    类似‘同门不可相残’等强有力制约维持临泱的和平,这才是实力为尊乾坤天地间‘万族共存’这一理想延续的少数可能。

    李良峰一众镇民被石化此事,刚巧就踩在临泱秩序破乱底线之上,刚入门修行的凡人持礼以待,却换来万年大妖一眼石化

    最为令时秋头疼的事相青的处置

    若得善了,至少没伤性命,那万事皆有回转之地

    若善了不得,且无论相青是否属意伤人,恐怕都不能令其继续留在临泱。可若真如此,瞧方才沈长老的态度,恐怕自己是要与龙心存芥蒂的…

    临泱与长老,不吝为义与情,二者择一,无论如何选都不对

    那可是她的龙,一起刨过土,患难相交的龙呐!

    这一切从未发生就好

    时秋略带艰难直起身来,一丝不苟检查石像生存状态,头晕脑胀的感受已然成钝痛有些难忍,额上受绳刑,耳后撕扯般疼如锯,不同于以往她对神魂的锻炼,这痛处缓慢而绵长

    刃尖沁凉浑不真实

    刀刀轻佻,刀刀险毒,冰冷恶意流经血脉肺腑生寒,最可怕的是这异样感受她居然倍感熟稔

    脑中适时生出一片幻觉来——纯色天地间一股无色无形气,化作尖刀模样,将她□□魂魄挥刀两半,随后她由一人变成一模一样的两个个体,两个时秋

    剧痛之下来不及发出声音,

    时秋向旁瞟了一眼‘自己’,便被拽起死死吊在高处,她自上往下看去,一片虚无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用斧用刀,或劈或剐,她的血肉自躯体剥离后,会自伤口处再行生长,她的筋骨粉碎断裂又断断续续延伸续在一起。即使被砸成一地血泥,也可抟出人形。

    下刀不够快,甚至削不出整副骨头

    自己的半身在永世之中受千刀万剐,却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一种诞生于善意与完美的诅咒

    这里并无时间概念,又或有无限长,她像一具无法反抗的木偶,被造物者无情摆弄。她尖叫她挣扎她诟骂,直到浑噩麻木,不辨是非,逐渐疯魔

    “你,就是你!杀了我,快杀了我”,她以双肘爬行,被割去眼脸只剩半面白骨,血肉缺腐的熟悉脸庞朝时秋无声怒吼,

    “凭什么,凭什么受苦的不是你!”

    时秋心头疑窦丛生,她大声问下方的‘自己’,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又知道些什么?

    若你我本一体,那,那我又是谁?为什么会看到此般景象…

    无论时秋如何喊叫,她的声音始终传达不到,一道无形之墙隔开上下两个光与暗的世界,

    她与她身处两个世界

    ‘哐’

    天降一众怒气,又一次将‘她’狠狠锤烂,血污崩溅,一地残骸

    ‘我’那腐败不死的血肉满溅在‘我’身上,然后新鲜肉片,向心重生,连四面八方的细碎肉块蠕虫般蠕动,朝着最大的肉块激射而去…

    每一滴血,每一丝纤维,都在忠实执行一种名为不死不灭的诅咒

    这一切从未发生就好

    再也承受不住这般恶意

    时秋难抑反感恶心,终于不耐头疼呻吟出声捂住脑袋半跪而下

    真与假,现实与幻想之间界限模糊

    朦胧中,她听见那不成器的画轴在唤她,“朋辈,咦?你怎会如此虚弱?”

    时秋想让器灵小声些,咋咋呼呼耳朵疼,欲开口却失了声

    在放弃知觉的最后,有人从旁轻柔托住自己,她撇见来人衣衫松垮该露不漏的,她闻见来人身上木本香气,令她暂时忘记痛苦,安顿心神,她觉得此时可以托付几句,

    “师兄呐”

    “诶?”

    “代行我职,记得少动粗…”

    “好,安心睡吧”,他应得很干脆

    【注1】《管子·正世》利莫大于治,害莫大于乱——最大的好事莫过于安定,最大的危害莫过于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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