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邹婵，你火了。
若是从前听到这话，邹婵肯定要以为这人开玩笑，随口接一句，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吗？
然而，当现实世界里真实发生的时候，邹婵却有些慌了。
打工人的自觉，让她一下子联想到了她职业的特殊性。
班上的家长非富即贵，大多肯定都不希望自家孩子的班主任，在网上抛头露面，疑似像个网红，家中的孩子被带坏不说，还容易暴露在大众视野底下，并不安全。
尽管一切非她自愿。
虽然，嘴上总是抱怨着，这份工作如何如何辛苦。
可邹婵心里知道，她热爱这份工作。
自媒体虽好，可她其实不擅长，也不喜欢，她性格向来内敛，话不多，若是对着镜头，那更加没什么话可以说的了。
在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里，一夜爆火的人太多了。
邹婵自知，自己不会靠这份流量长久。
说她不懂得抓住机会也好，笨也好，过于老实也罢，可她的确宁愿守着她的一方天地，守着那块小讲台小黑板。
祝霏儿看着邹婵的表情，也明白过来，教师这个职业的特殊性。
“要不我联系人，帮你删视频？”她迟疑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
邹婵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然而，全网到处转载的视频，不是仅靠她两私信博主就能删的完的。
哪怕是祝霏儿召集了整个工作室的劳动力。
两人忙活了一晚上，李卿卿也发来消息。
【卿卿不是亲亲：邹婵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卿卿不是亲亲：我也已经把视频删了！！！账号我都给你注销了！！呜呜呜o(╥﹏╥)o】
李卿卿态度诚恳。
确实也不是她的错，她本意只是想录一下工作日常，邹婵的镜头也着实只有十几秒的远景，谁也没想到会忽然爆火。
邹婵也只好认命，回了句：“没关系。”
怪别人，也早就没用了。
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叫住了还在不停私信博主删视频的祝霏儿，说道：“霏儿，算了吧，删不完的，还是早点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剪视频吗？”
“那怎么办？”祝霏儿顶着两个黑眼圈，有气无力。
邹婵笑了笑，说：“就这样吧，过段时间，估计就没人会记得我了。”
就认个命，也许一切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
祝霏儿想想，觉得也是。
此时，已经困得不行了，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眯着眼睛流泪，哈欠连连地回了房间。
“那我明天早上帮你监察舆情，一有不对，我就给你举报。”走之前，祝霏儿还不放心地说。
邹婵笑着点点头，不愿太过麻烦，只催促道：“嗯嗯，你快去睡吧。”
等祝霏儿回到房间，脸上的笑意才淡了几分。
窗外已是深夜，静悄悄的，都不剩几个窗户亮着灯。
仿佛就像是暴风雨的前夜。
寂静无声地叫人害怕。
第二天，一早。
邹婵照常画了个淡妆，掩饰眼底的黑眼圈。
去平时学校门口的早餐店买早餐，老板娘也认出她来，调侃道：“邹老师啊，那个某音视频上是你不？我今早刷到啦，还纳闷哩！”
邹婵扯了扯嘴角牵强地笑了下。
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等到了学校，一切果然如她预料的一般。
早自习还没结束，刘主任就匆匆忙忙地把她叫到办公室。
“邹老师啊，你这个，现在太火了啊，一打开手机哦，都是邹老师的这个视频。”
“虽然说啊，我之前确实是想着拍拍宣传片，但是你这个，这个有些喧宾夺主了啊。”
“有家长跟我反应嗷，这个这个，可能会有些影响到他们孩子的一个成长环境哦。”
刘主任一手拿着热水瓶，有事没事地喝了一两口，一边笑眯眯地用好听的话包裹着，一边酝酿着如何把不好听的话用好听的方式说出来。
就差一句话让她拍拍屁股走人了。
“虽然说哦，邹老师这快一年多哦，这个教学水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哒。”
“但是，咱们学校你也是知道的。”
刘主任这人，向来不爱得罪人。
不管是怎样的身份，长幼，他都爱做人留一线，十分圆滑。
这时，面对一个刚刚转正的青年教师，他依然保持着不得罪人的原则，甩锅给家长。
小声凑过来，在邹婵的耳边说道：“这都是家长们的决定。”
然后，再拔高声音，强调自己的功劳：“我呢，已经给你在领导面前争取了，让你留下来，嗷。”
“但是，这个班主任，下个学期可能得——”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刘主任说出来了。
邹婵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编制。
私立学校，董事会的话大于一切，一句话就能让她拍拍屁股走人。
即使只是她被迫在网上火了而已，念在不是她自愿，让人辞退显得太过无情，为了给家长们一个交代，她只好被开刀，下个学期卸掉班主任一职。
她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老师罢了。
邹婵垂着脑袋，好一阵没有说话。
刘主任也理解小姑娘的情绪，安抚似的拍了拍邹婵的肩膀：“这个学期干完，下个学期就当放个假，等热度过去了，就没事了，到时候我再给你提拔提拔。不伤心啊。”
“火了是件好事。都是他们太保守了。要是觉得心里委屈，现在做自媒体的也很赚钱，你看你要不要……”
也许，是出于好心。
刘主任的提议，邹婵听懂了。
可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这样干过。
心里很是委屈。
她垂着脑袋，强忍着眼睛的泪水，把哽咽咽回去，生涩道：“不用了，谢谢刘主任，我先回去备课了。”
说着也不等刘主任反应，转身赶紧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厕所是唯一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地方。
邹婵没敢呆太久，也没敢哭出声。
十五分钟后，邹婵才红着眼睛走出厕所隔间。
恰好碰到了来上厕所的李卿卿。
李卿卿目光落在邹婵的眼眶上，表情十分歉疚，双手合一：“对不起啊，邹婵。”
邹婵笑笑，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鼻涕，声音闷闷的：“没事，我刚好也不想做班主任来着，怪累的。”
女人总是这么温柔，替别人考虑。
李卿卿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她感觉自己也要哭出来了：“真的，对不起，我我请你吃饭吧，或者，我这个月工资给你！”
李卿卿口不择言，只想着如何能补偿对方。
邹婵知道她没有恶意，将纸巾扔到垃圾桶里 ，她笑了笑说：“真的，没关系。改天请我吃顿饭就好。”
“也要谢谢你，没准我哪天真的做自媒体博主了呢，别人都没这样好的机缘。”
她说着一些安慰人的假话。
嘴角的笑容苍白得有些透明。
李卿卿也只好不在说话。
她确实不开心内疚，但总不能为了心里好受点儿，让邹婵还来安慰她，所以只好识相地闭了嘴。
教师办公室似乎比往常要安静许多。
邹婵翻着桌上的备课本，总觉得周围时不时飘来几道打量的目光。
“…估计马上就会辞职吧，然后带货…”
“…肯定是哪个团队在背后营销…”
“…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嘛，也不知道怎么火的…”
“…赌十包辣条，过几天就开始直播带货啦，神仙老师笑死…”
“…求网红不要拿教师or医生职业炒作，ok…”
网上的那些恶评一直在脑海里环绕，那些看着她的人，好似好像就是这样在议论她。
邹婵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
她不是圣人，她做不到那般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她也只是个爆火后忍不住看评论的普通人，被恶评攻击到内耗的普通人。
邹婵偷偷抹了把眼泪。
铃声适时响起，一旁的同事叫她：“邹老师，下课了，该安排学生回家了。”
“哦！好。”
邹婵干净收拾收拾，心情和表情，起身往外都去。
却不想遇到了一位“老熟人”。
教室内，小孩儿们吵吵闹闹。
不少家长已经到了教室门口，等着接孩子放学。
平日里，保姆占据大多数。
但也许是她这个班主任的关系，今日居然不少家长亲自来接小孩儿了。
各个脸上表情热络，眼神却微妙地跟她打招呼：“邹老师，我今天来接我们家孩子了。”
“我们家孩子，最近没惹祸吧。”
看上去和其他时候一样客气，甚至称得上热情，要不是邹婵知道这些家长背地里联名要求换掉她，她都要信了。
但面上却还是要维持太平：“没有的，你家孩子最近很乖。”
然而，她脸上的笑还没落下。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极为不善的声音。
“姐，就是她。”
“上次在酒吧勾搭男人，把我裙子弄脏了不肯赔，还说我裙子是假的。 ”
“就这种人品的老师，照我说，就该辞退她！”
邹婵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
她一寸寸偏过头去看，一个多月前遇到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此刻眉目清秀地待着被她称之为姐姐的女人身旁，正神色不善地盯着她。
一瞬间，邹婵感觉到，所有家长的视线一下子聚拢到她的身上来。
充满了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