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殷寿多疑的性子在我的料想之内。大军离开的第二天,他的人就秘密将我接走,随行大军出征。

    文竹在我走时偷偷抹泪,让我千万注意身体。她小声埋怨今年冬天太难挨,一年冷过一年。

    我走了,留下窗台上青翠的草随风摇曳和门口不舍的文竹使劲摆手。每次离开朝歌,似乎都有冥冥之中的命数在推波助澜,这次我又将面对什么呢?

    没留给我太多感伤离别的时间,殷寿召见了我。

    昏暗的帐内烛影摇晃,皮草被随意搭在地面,未显露出奢靡气质,反而为帐内平添几分野性。

    殷寿在台阶上放松地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影子打在他脸上,使那些坚毅的线条变得柔和。

    他的话音刻意收敛着,显得很轻柔:“我念及你的身体,让他们行路慢些,你还吃得消吧?”

    我跪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熏香的原因,总感觉周身雾气氤氲。

    “二王子惦念,我不胜感激。一路走来,未曾感到不适。”

    ——能在殷寿面前自称“我”,算是他的恩赐。

    他露出一个笑,我很识趣地继续:“您的吩咐我正不遗余力地准备着,祥瑞之兆渐显。不久后,就要变天了。”

    殷寿摆摆手,我低下头停止了这个话题。他似乎想将一旁的酒杯递给我,后来却停顿了一下,作势准备收回:“忘记你如今不是徵野了。”

    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低头瞥见自己的长发裙角。

    殷寿哪里是记不得,只是想要提醒我罢了。

    于是我从善如流地接过他悬在半空中的酒杯,一饮而下。辛辣的味道在鼻腔弥漫,攻城略池般霸道。

    “我可以是徵野,也可以是徵舒,任您所需。”

    殷寿打量了我一眼,随即哈哈大笑,我也在他的注视下弯了弯嘴角。

    离去的时候,掀开帘子后冷风立刻狂热地打在我的脸上,烈酒带来的暖与辣很快消逝。

    我想起苏全孝口中的小妹——善良的、倔强的、稚气未脱的。

    战争很残酷,命运同样。

    仅仅妄想改变故事中着墨不多的苏全孝的结局便如此困难了,对于苏妲己的命运,我只能哀叹。

    她的身体被占用了,遵循动物的本性去讨好殷寿。但匍匐在殷寿脚边的并不是那个坚韧的少女,真正的她,灵魂闪着光。

    最后一天,我远远看到苏全孝从殷寿帐内出来,失魂落魄。观望了篝火旁姬发和崇应彪的争执,发现众人都变得有些陌生。

    幼稚其实是那些不太磊落的品质的遮羞布,在他们幼稚的时候选择原谅的理由太多了:他们会长大的,只是不懂事罢了,只是被蒙蔽了。

    可是成长之后呢?我只看到更尖锐、更伤人的形象。崇应彪似乎离那个结局愈发接近了。

    ——弑父杀友。

    与我短暂共鸣过、企图靠近我的刺猬,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避开那条会让你灵魂堕下地狱的路?

    我最近的精神力愈发削减了,浑浑噩噩的状态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幽魂游荡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不自量力地企图螳臂当车。

    最后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青鸟懒洋洋地窝在我的床榻边,没有人的时候它总喜欢从玉石里钻出来依偎着我。它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我帐内的空间不足以让它完全伸展翅膀,这是以我的精神力和生命力喂养的结果。

    我的手轻轻拂过它的羽毛,它顺从地躺着,亲昵地蹭我的指尖。

    或许它也猜到了吧,明天会是特殊的一天,所以今天对我一反常态地眷恋。

    我靠在它翅膀,睁着眼发呆等待天明。

    大军在天刚破晓时便已出发,我在远处的帐内等待着时间流逝,等待着远去的青鸟带来的消息。

    我费尽心力地保持精力,为的就是这一刻的清醒。

    青鸟与我保持着精神领域共享——我以为这对我现在而言很吃力,毕竟我连那株草的回答都无法再接收。但是我居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的世界,所以我猜测这种精神力的滋养实际上是一种转移而非剥夺。

    我感受到刺骨的风无孔不入地钻进皮肤,感受到翱翔天际的失重和轻盈。内心盈满了冲劲,深处一片势在必得的平静。

    高空俯瞰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所有人平等的渺小,一座城似乎也不大,城墙看起来只是一条细细的线。

    人类严阵以待的战争就像一场单薄的游戏——色彩单一的只有雪白和灰,冷冰器和还没燃烧的石似乎也没有威力。

    他们开始动了。

    千万铁骑,一人孤零零的跪在地上。

    苏全孝一言不发地摘取头盔,端端正正跪着,脊背直挺。

    他望向多年未见的故乡,饱经风霜的城墙上是面色凝重的父亲。

    父亲,陌生的称呼。

    最初,苏全孝时常为父亲对自己命运的漠视而感到悲哀甚至责怪。后来听到少女装作无意的开解,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残忍”。

    他的父亲,选择了不被理解的路,他是燃烧在残酷冬季的英雄。

    印象中的父亲脸上有被冀州的风霜摧折留下的痕迹,爽朗的笑意时常出现在那张坚毅的脸上,像是冬天林间依旧汩汩的温泉。

    如今远处这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男人紧缩着眉,沉默着凝视他即将死亡的孩子。

    马背上的殷寿至此还在引诱他,苏全孝面对城墙上的男人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平原上,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父亲!我离家八年了,长高了,也长大了,您还认得我吗?我是苏全孝,您的儿子啊!”

    我心一揪,听见苏全孝继续。

    “父亲!他们都说您蓄意谋反,是逆贼、是叛臣,您真的是吗?”

    殷寿听见他的话,眉心一跳,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苏全孝的激昂喊声打断。

    苏护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紧紧注视着城下跪着的儿子。

    苏全孝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心头。痛的感受不强烈,但余留的钝感却闷闷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上气。

    他远离家乡的孩子,或许已经扯出留在冀州的最后根茎,完完全全属于朝歌了。

    苏护看向马背上势在必得的殷寿,神色暗下来。身旁的苏全忠急切地想冲下面的弟弟大喊,被拦了下来。

    “父亲,他误会你了!”苏全忠神色焦灼,却只得到一个制止的动作。

    “他是忘记冀州的冬天有多冷了。”

    此话一出,苏全忠就怔住了,没了动作。

    朝歌的大殿比起冀州的原野还是太小,远离土地的幼苗长不成大树。

    他们该料到的。

    可是苏全孝没苦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开口了。

    “冀州苏氏,永不朝商……”这句话被苏全孝轻轻念出来,殷寿猛得转头,阴沉的眸子紧盯着他。苏全孝却没看他,抬起头朝城墙大喊:“您不是逆贼!父亲!您不是!在我心里,您是英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百姓、为了大义!您是英雄啊!”

    他的话音穿越了密的人群、穿透了厚的云层。他身后的大军骚动起来,远处的苏护颤抖了一瞬。

    我眼眶泛酸,激动之情难掩。

    ——我看到了寒风中瑟缩的幼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成长为了参天的树。

    我俯瞰着苏护,他的手指轻微蜷缩后紧按住冰冷城墙。

    我猜他也看见了,这棵树的成长。

    留给苏全孝的时间太短暂,殷寿将那柄闪着寒光的剑抵在他喉咙上时不过刹那。

    不过够了,对我来说,够了。

    青鸟的速度快得超乎时间的规则,我的心燃烧着。苏全孝的话让我更加急切更加期盼——原来所谓的命数,是可以改变的!

    殷寿怒意中烧,抽出佩剑时却听天边一道高亢的鸣叫。

    所有人都循声抬头望去。

    一只振翅的鹏鸟迅速向下俯冲,羽毛是罕见的青,泛着玉一般的光。

    苏全孝也抬头,殷寿的剑将他的喉咙划出血痕,他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鹏鸟,那刻居然忘记了伤痛。

    青鸟稳稳停在苏全孝身旁,丝毫不在意身后的突如其来的箭矢,翅膀一挥,冷箭即刻碎裂。

    苏全孝陷进它的黝黑瞳孔,晕晕乎乎地被载着翱翔天际。

    地面越来越远了,人群的喧嚣也远了,苏全孝趴在温暖的羽毛上,感到自由感到解脱。

    高空的风似乎有让人迷醉的功力,苏全孝静静地待在青鸟的背部,遗忘了刚才的激情,遗忘了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

    地面上的众人激烈地讨论着,殷寿脸色黑得能滴下水,想起徵野出征前的提醒,稳了稳心神。

    ——“天道轮转,凡间妖孽现世,此行恐有变故。”

    殷寿调转马头,面对喧闹嘈杂的人群,面色威严:“肃静!”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望向他们的将军。

    殷寿继续:“反贼苏护蓄意谋逆,勾结妖孽想乱我军心,罪不容诛!”

    他挥剑大喊,浑厚的声音传入这些年轻气盛的少年心中。

    “殷商勇士,踏平冀州!”

    他们的心燃烧起来,一团团火焰从嘴里喷发,重叠着汇聚成势不可挡的口号。铁骑踏过平原,混着呼啸的风冲往前方。

    苏全孝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声音很轻却坚定:“带我去父亲身旁吧。”

    尽管有所预测,我还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听见他继续:“你能听懂的吧?拜托了。”

    青鸟仰天长鸣,调转方向俯冲向城墙。

    苏全孝,我送你回家。

    我看见苏家人面色惊异,难掩激动,看见苏全孝与他们并肩而立,笑容在脖颈伤痕的映衬下依旧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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