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六月下旬开始,江南就正式进入了梅雨季节,闷热而潮湿。

    强薇摇着鹅毛扇,懒懒散散地从楼上下来,闻到了一阵桃子香味。

    她问母亲沈老师:“咦?有桃子?园里的桃子开始采摘了啊,是‘雨花露’还是‘白凤’桃?”

    沈老师皱眉道:“你啊,脑子昏特咧!白凤桃不是要七月才上市么?是‘雨花露’早桃!”

    强薇见箩筐中的桃子,白里透红,漂亮的紧。

    她忍不住伸手拿了一个桃子,去厨房洗,自言自语地说道:“嘿!要不我辞职?去帮忙管理桃园?”

    “可别瞎说,你好歹也是个硕士生,手不能拎,肩不能挑的,要去种桃子?也不想想如今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找对象有多难!”沈老师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强薇见母亲发威,正想着夹着尾巴遁走。

    谁知沈老师又道:“要怪就怪你之那个福建的前男朋友,白白耽搁了你两年,你呀!一晃就28岁了,我当时就说了谈外地的朋友不靠谱。”

    强薇忍不住回答:“喂,老妈,什么情况啊!我都快把那人忘了,你还老提!”

    沈老师道:“哎呀!我想起这事就恼火!对了,早上你爸爸说叔叔给你介绍了一个在镇政府工作的男孩,龙城人,比你小三岁,说是好像是有编制的!”

    “咦?你不是不喜欢我谈外地的吗?龙城不是外地吗?”强薇故意呛她母亲。

    “坐高铁十几分钟就到龙城了,这年头,交通四通八达,都是吴方言片区的还算什么外地!”

    强薇不满母亲的诡辩,只嘟囔道:“可是对方比我小三岁耶!”

    “呵呵,比你大的男人估计都是孩子的爹了!”沈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果当初你和嘉嘉结婚,估计孩子都会跑了!”

    强薇一听到母亲提起“嘉嘉”二字就来气:“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和那个嘉嘉真的合不来,他太幼稚了。”

    “幼稚?那时候你们都刚毕业,人总会成熟的,嘉嘉他妈黄校长可是真心喜欢你啊,你根本不知道找个好婆婆有多重要!”沈老师,气鼓鼓地冷哼一声,“你呢,还看不上嘉嘉,人家后来找了个嘴甜的幼师,一家人都把儿媳妇宠上天!”

    强薇听她母亲又扯到陈年往事,连嘴里的桃子的味道也淡了很多。

    她知道自己和竺嘉的那桩事是母亲心中的大憾。

    当初两家人因为双方知根知底,长辈间又投缘,动作之快差点把婚给订了。

    强薇那会才刚毕业,面对突如其来的婚事,吓得连连后退,最后只能拜托沈老师把这事给挡了。沈老师面子薄,竺嘉家估计也尴尬,两家曾因为这事一度关系淡泊,直到前年竺嘉生了儿子后才又开始来往。

    然而沈老师心中始终有些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在女儿和男友分手、变成大龄剩女后,似乎变得尤其剧烈。

    强薇从小就是个乐于看到“皆大欢喜”的人,而在沈老师看来女儿和竺嘉的结合就属于是“皆大欢喜”。

    沈老师认为婚姻需要有个“基本盘”,而‘基本盘’稳了,总是不易“塌房”。

    竺嘉的基本盘是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竺家那套装修一新的大平层,其次是对方长辈的人品——尤其是黄校长个人的人格魅力;另外还包括竺家人的长寿基因;当然最基本的一点要素也有——那就是竺嘉对强薇的喜欢。

    至于强薇爱不爱竺嘉,沈老师认为那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竺嘉虽然说不上帅气,但身材高大且善良。

    如果强薇不讨厌他,这就够了。

    可从小听话的强薇,居然在这桩事上展现了充分的叛逆,硬生生地把她眼里的“皆大欢喜”搞没了。

    紧接着这女儿还喜欢上了一个外地男友,可对方闭口不谈婚姻大事,两人不咸不淡地谈了一阵,居然还分手了。

    每次沈老师参加老同事聚会,席间偶尔会有知情人不经意地提到往事,又说起竺家和谐的婆媳关系以及黄校长那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沈老师心里就会隐隐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对于要强的沈老师来说,当然是咽不下去的,最后的错误便是归结于当初老强对于女儿婚事没有主断和强薇的“作”。

    而她自己呢?当然是那个为女儿终身大事操碎了心的受害者啊。

    强薇一般情况下还是能忍受母亲抱怨的,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忍不住转过身,怼母亲:“那我就不嫁人,到灵山做比丘尼去好了,反正招聘要求硕士学历也够了!!”

    沈老师刚想发作,却听到强薇的父亲强雪松开门回来了。

    强雪松刚进门就笑道:“傻孩子!这么美貌的尼姑在山上,像话吗?”

    强薇忍住笑,关切地问:“爸爸你的脚好点没?”

    “前几天去桃园帮忙包桃子的时候扭到了,不严重!”强雪松一瘸一拐地把雨伞放到箩筐。

    沈老师白了强雪松一眼:“你们姓强的,都是犟头!自己厂里工作那么忙,非要去老二桃园凑热闹!这下好了,脚都瘸了。”

    强雪松摇摇头说道:“看你说的!桃园我也有投钱啊,宏枫他雇人也忙不过来,我不就过去看一下嘛!再说了姓强的怎么了,我们梁溪强氏,可是宋朝名臣强至的后裔!”

    沈老师道:“哼,照你这么说,谁家祖上没有个当官的老祖宗了?”

    强雪松被老婆呛习惯了,并不恼。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薇薇,下午镇里搞了个电商介绍会,你们年轻人容易接受这些时髦玩意,你跟着叔叔一起去听得明白些!培训结束,晚上原湖饭店还有一个镇里组织的饭局,说是帮助桃农销售水蜜桃的!”

    沈老师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站起身冲着女儿喊:“薇薇去啊!周末宅家里也无聊,人多的场合打扮得漂亮点!别整天穿得灰头土脸的!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却不懂得打扮!我像你这个年纪都比你时髦的多!”

    强薇搂着老强说:“那还不是我爸爸厉害咯!九十年代就舍得给妈妈买一千多块钱的皮衣!”

    “所以啊,你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也省得在我们眼前晃荡!”沈老师话锋一转,问老强:“你阿弟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有照片吗?在镇里做什么的职位?”

    老强掏出手机,递给老婆说:“名字好像叫丁力,照片是有的,还是张证件照呢,据说是镇里经济科的办事员吧!”

    沈老师接过手机,笑眯眯地道:“哟,这个小伙子长得不错,大脸孔,连证件照都这么精神!”

    强薇凑过去一看,哼道:“证件照也可以是P的。”

    老强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你今晚就能瞧见真人了啊,人家小伙子今天是工作人员呢!”

    沈老师听了更是激动,她眉飞色舞地朝正在啃桃子的强薇喊话:“是嘛!别吃了!去洗个头,化个妆,找几身衣服,让妈妈帮你参谋参谋穿哪身好!”

    强薇摸了自己的头发,笑道:“洗头没问题,可是化妆品.......好像都过期了!”

    沈老师哭笑不得地朝着老强抱怨:“你听听看,你的女儿自从和那个福建人分手后都堕落成什么样了!”

    强薇实在忍不了道:“老妈,你可不可以别以偏概全地用地理名词称呼人家啊!”

    沈老师哼道:“你有本事告诉我那个男的名字,我下次可以直接骂他!”

    强薇愣了一下,才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老强见状立马打岔道:“过去的事别提了,你看薇薇不化妆,也挺好看的!”

    沈老师一向自负,她斜着眼打量女儿,又拿出平素最擅长嘲讽人的腔调,慢悠悠地叹道:“哎!可惜啊,薇薇遗传了我三分之二的相貌,我又只遗传了薇薇她外婆二分之一的美貌。”

    老强回想起岳母的容貌,憨憨地附和:“确实被我和岳父大人匀掉了些!”

    *

    强薇洗完头,站在镜子前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镜子中的女孩鹅蛋脸、柳叶眉,有着一双古典而清澈的眼睛。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白净细腻,和几年前并无二异。

    二十八岁的女孩,虽然不如刚毕业那会鲜明活泼,却多了几分沉静。

    她咬牙暗道:我才不怕老呢。

    沈老师见到着了连衣裙的女儿走出来,满意地点头说道:“小脸蛋虽然不如外婆,但身材却比外婆好的多了,瞧着细腰翘臀!东方人种里鲜少有这样的身材!”

    老强也自豪地说:“比我女儿漂亮的没我女儿会读书,读书好的没我女儿漂亮!”

    强薇忙谦虚道:“老爹你这牛吹得有些夸张了啊,比你女儿漂亮和读书好的多了去!”

    老强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有,那些女孩肯定没你人品好!”

    沈老师想到女儿的乖巧、规矩,也一阵感慨,难得点头表示赞同。

    ---

    下午三点,强薇坐叔叔的捷达轿车去原湖酒店。

    原湖酒店,是一家老牌的五星级酒店,一九五二年开业,有七十多年历史了。

    此时正逢夏季,亭台水榭中,飘来阵阵白莲清香。

    强薇悄悄问叔叔:“没想到镇里选择在这儿开会,晚上还有晚宴,这么下血本啊!”

    叔叔强宏枫笑道:“这种晚宴都有企业赞助!不过杨山水蜜桃可是我们W市的特产,虽然是镇里发起的晚宴,但是市里也很重视我们的特色农业啊,前几年市政府还帮助桃农解决滞销的问题,还上了央视新闻呢!”

    强薇见她叔叔虽然处于人生低谷,但依然谈笑风生,不减往日幽默,也暗自佩服。

    强薇的叔叔强宏枫年过五十,两鬓已白,如今妻离子散,之前的众多投资也亏损居多,幸好在W市他还有十几亩桃园。

    蔷薇父亲去年投资了一笔钱在弟弟的桃园,也是希望这位脑筋灵活的弟弟能东山再起。

    强宏枫和父亲强雪松是亲兄弟,但性格迥异。

    强雪松为人稳重内敛;而强宏枫却爱投机做生意,人脉颇广。

    强薇对这位叔叔的看法比较复杂。

    从侄女的角度看,叔叔帅气而疼孩子,是个好叔叔;但从一个女性角度来看,叔叔年轻的时候爱玩乐、好奢靡,可是个标准的“渣男”呢。

    --

    在到会场门口,强宏枫突然凑到侄女耳边说道:“看!左边那个就是小丁。”

    蔷薇见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白衬衫,挂着工作牌,是个小麦色皮肤,留着寸头,个子中等的年轻小伙。

    “枫哥,又见面了!”那小伙走上前把手中的资料递给强宏枫,“这是会议议程表!门口桌上有签到表。”

    他喊叔叔枫哥?

    强薇转头瞅了眼自己叔叔。

    强宏枫笑着接过资料说:“小丁啊,瞧!这就是我上次和你提到的侄女薇薇!”

    丁力腼腆地伸手对强薇打招呼道:“你好!我是丁力!”

    蔷薇伸出手轻轻一握,笑道:“你好,我叫强薇!”

    强宏枫凑道丁力耳边:“待会我把薇薇的微信推给你啊!”

    远处又有一批人过来。

    丁力对强薇说:“那强小姐待会通过一下我的微信好友请求,会议结束后我就没啥工作了,到晚宴开始还有一段休息的时间,我可以找你吗!”

    强薇忙点点头,朝他说道:“嗯,没问题!我们先进去了!”

    强宏枫到了会场,悄声问道:“怎么样?小丁看起来老实吧?”

    强薇想了下,答道:“嘴巴倒是挺甜的,但如果和他相亲,我自己感觉有些老年吃嫩草的感觉!”

    强宏枫急道:“什么呀!女大三抱金砖,而且你看起来也嫩得很!”

    强薇对叔叔眨了眨眼,笑着在嘴边做了个“嘘声”,从包中掏出笔记本和笔。

    原来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了。

    整场会议,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领导致辞,第二部分是借助电商销售培训,第三部分是物流黑科技助力桃农行动。

    强薇毕业之后一直在外企工作,鲜少参加到政府组织的培训、会议,颇感觉新鲜。她听得津津有味,沉浸在被振兴乡村经济的宏愿中。

    她一想到自己在外企这么多年小小螺丝钉的精细化岗位工作经验,觉得有些沮丧。

    事实上自从她从总经理秘书转岗到供应链部门后,每日做着重复的MRO[1]采购工作,就有些不适应,最近正考虑骑驴找马换工作。

    但她对职业规划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目标,只是年龄一到,隐隐约约地觉着自己应该做一份更有意义的工作。

    会议散场的时候,强薇收到了丁力的微信说十分钟后大厅见。

    叔叔强雪枫察言辩色,便推脱要去洗手间。

    强薇到了大厅,却没发现丁力的身影。

    她便默默地退到角落一个巨大的立地瓷花瓶旁,边等丁力,边假装欣赏瓶上的纹样。

    不多久,听见门口一阵喧哗。

    一群人走进来,最前面三人中两个倒认识。

    左边的一位就是刚刚在会议上致辞的W市工商联的李主任,另外一位就是刘镇长,而他们俩中间是一位戴眼镜的男子。

    衬衫,西裤,高个子,气质清冷而锋利,不太像是官员的样子。

    人群经过时,那男子竟收住了步子——迎上了强薇的目光。

    强薇本不算是个害羞的人,却没来由地避开了那人的目光,转过了头。

    然而等她再次回头时,发现众人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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