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

    陆战取了斗篷搭在手肘,提着一壶酒晃悠悠走进来的子庄见了陆战,一头雾水地问:“你来营里不过半柱香,才卸了铠甲就急着走。怎么的?又在家中掩耳盗铃了?”

    “营中无事,我有事,但为父的,还是要来看看你乖巧不乖巧。”陆战愣是连瞥都不瞥他,令子庄噎了一嘴,只能望着他来去如风的背影咬牙切齿。

    陆战这个人,在外人面前少言寡语故作深沉的,对他周子庄倒是整个人都牙尖嘴利了起来。

    周子庄的拳头挥了一挥,又悻悻放下。

    他知道今日街心热闹,却没想到如此热闹。不多时人们来来去去地将朱雀街的每个店每个铺都围得水泄不通。平日里的藏珠园生意就不错,今日就别说有多好了,外面好几个小厮严格把控着进出的人群,陆战在外面观望了许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经过上回在藏珠闹得人尽皆知的一回事,他连月里都有意避开到此的机会,一般有宴饮或谈话都是避着人多的时候,就怕再给含山带来什么不好的传闻。

    他看着形色闲散的人们,生怕有个人认出他来,那别提多尴尬了。可是好像,半天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陆战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孩一般踱步在墙角边,观望着那挂满灯笼和红绸金铃的朱门,迟迟没有动作。

    大概白日都要西迟了,楼外高架的彩旗和金丝被如火的夕阳照得晃眼而华丽,陆战悻悻地抬头望了眼天边的烟霞,眼被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手一挡。

    心中正暗自嘲笑自己也有如此包袱沉重的时刻,犹豫已不知花去了多少宝贵的时间,他没曾好好算一算,好像自从遇见那个女郎起,他的时间就一直在慢下来。

    他一叹,缓缓放下手臂,睁开眼,却瞧见肤如凝脂,齿如瓠犀,正笑意盈盈盯着他看的晏含山。她的身形要小了他一头,她抬眼望着他的样子,竟有那么些惹人酥心,就像人们仰望星星那样美好而安宁。

    他一时间竟怔得不知道说什么话。

    晏含山本是笑着的,见陆战像雕塑一样迎着她的眼神一动不动,还以为他是中了什么暗器似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询问:“我看你在这儿站了半天,也不进去,莫非是官府断案,在这乔妆黎民百姓呢?”

    陆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得不干咳了两声来缓解尴尬:“不是。”

    “那便是来寻佳人,却没敢进去。”她又笑:“镇北王往日来都是那样目中无人,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么?”

    陆战听了这话,瞬下握紧的拳头差点就举了起来,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敢这么打趣他,早就被他三两下处理了。这个小娘子,别的不必说,装无辜和示弱的功夫倒是巧有一套,人后精算分明,一副坚韧模样,人前却装得十分单纯可爱而无知。

    她这话说得,好像将他腊八宴饮救下她小命的大恩大德全忘了干净。那四目相对时的悸动和旁人对此热烈的闲言,好似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想来,她必定也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的,所以才会封缄一般闭口不提。

    他自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在确定了心意之后,陆战便也不想同她有过多的计较,既然人都到了面前,他也只想把该说的话说完而已:“本王寻你,有事。”

    “我?”

    他一手握着剑,一手掏出腰封里放着的锦囊。那锦囊上绣着一只小丹鸟,朱红的羽毛,七彩的尾翼,正盼立枝头。晏含山看了一眼,实不知他一个大男人还有这样的眼光,不免多问了一句:“这小丹鸟好看,哪个娘子为你挑的?”

    陆战显然没想到有这么一茬,说是自己挑的又太丢面子,只好随口胡诌了:“本王身边的副将子庄,他很懂这些小女子的心思。”

    大概只有那家绣房的老板才知道,镇北王挑了个人最少的夜里,从款式、布料到绣线和图样都细细确认,上上下下花了两个时辰!

    晏含山接过锦囊,打开一看,竟是那日碎了的玉符,虽不至于一模一样,成色却要好过那块许多。她拿指腹仔细搓了搓,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垂首时久久没有说话。

    “这块玉,我找了许多匠人都没能修好,就算出再贵的价钱,也只能修复个七八,那条裂缝会永远存在。”她终于有些失落地开口。

    陆战见她忽然黯然的神情,心里也忽然压抑了起来:“玉碎不复。这玉符本王曾在中堂王大人家见过几回,上面的纹样倒是不难,只是这上好的南阳玉在齐国实属稀缺,本王寻了整个抚宁,最好的物料便在此了。”

    “可是……”她失望地抬起眼睛:“任何一块玉的昂贵都不在于它的成色,而是主人对它的养护让它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至品。我那块玉,经历了太多,是失而复得的东西,才更加珍贵。”

    “我当然知道……”陆战有些为难地低声答道。连他自己也惘然自己竟用了平语,他只是也很难过,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世界上,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它所承载的回忆、所代表的意义,始终是千差万别的。

    晏含山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锦囊里,迅速地收好了情绪,对陆战露出一个适宜又充满距离的微笑,轻声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你要谢谢谁?”

    陆战刚想说什么,还没出口的话就忽然被一个有些尖锐又冷漠的声音打断。他们齐齐回过头,街的那边,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零落离散,能够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银红色衣裙的娘子,右手提着的编制竹篮缓缓落下,她红火得如天边那抹红霞最凌厉的尾巴,浑身蓄满了那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息,眼神既悲伤,又怨恨。

    她走过来,风卷起纯黑的发丝,映着身后的绿树、石墙还有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周遭反复一切都在变样。

    也不知为何,陆战下意识地往前了一步,正好将晏含山护在了身后。

    晏含山也是一惊,她见陆战高大伟岸的身躯,心里莫名的安稳。她并不是害怕那所谓太尉府的千金明珠,而是她从来一人独当一面,从未体会过被护在身后的感觉。这一刻,好似心底快干涸的那棵树开出了一朵从未有过的花一般,顿时令人心中有了支柱。

    此时叶千秋又重复地问了一遍:“问你呢!你要谢谢谁?”

    晏含山正想站出来答话,可陆战就像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一般,反手便扣住她的袖子下的手腕。

    “日前你打碎了人家的东西,那玉符也算贵重,怎能一声不响地糊弄过去?为兄知晓你粗心,想必是忘了这回事,便做主替你还了人情。”他这一番话滴水不露。

    陆战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叶千秋虽像个小女郎一样,可她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和想要的回答,从来都不轻让,只怕争得头破血流也是一样地倔。

    不出所料地,叶千秋根本不能听信,只红着脸哽咽起来:“替我还了人情?阿战,从前我碰坏的东西,伤过的人,你都只顾哄我一个,什么时候会这么屈尊?”

    “本王没有屈尊。”陆战接的很快,他有些怒了,可其实是心虚,不想再同她胡搅蛮缠下去,“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胡闹。”

    叶千秋知道她在陆战面前讨不出个说法,因为从小到大,她最亲的人是陆战,最闹不过的也是陆战,所以她对着晏含山的目光凶狠了起来,眉宇间凝重得像化不开的墨。

    “原来你瞒骗阿爷,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啊。”

    她的语气里有些哀怨,眉头像是结了好几层霜。

    陆战走在前头,脸色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听着叶千秋在背后细细碎碎的自言自语,饶是嘴上一个字也没说,可心里已经为自己辩驳了一大串。他午后一直歇在营里,凡是个人都能为他作证,又何惧她的质问?只是他也懒得向她解释罢了。

    叶千秋向来是这么绕弯子的女郎,除了她自己能想明白之外,别人的话又管什么用呢?

    果然,她越来越离谱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那娼妓?对她处处不同?”

    这时陆战终于忍不住了,他忽然顿住脚,严肃地看着叶千秋。

    叶千秋急匆匆地刹住脚步,冷不防一头撞上他结实的胸膛,疼的呼哧了一声,正要骂骂咧咧起来,抬眼便见了陆战那有些铁青的脸。

    “小千,谁教你说的这龌龊的话?”

    她揉着额角,表情虽见委屈,可话语里的刀子却是一点儿也没停下来的意思:“我说的不对吗?她就是天生媚骨,要不然怎么会沦落风尘?”

    陆战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他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叶千秋脸上多数的余晖,于是她的样子在他眼里也变得黑暗了起来。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不详预感。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不忍问道。

    叶千秋显然对他的表情和问题都很意外,一时间竟怔了,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眉眼里渐渐流露出的却是陌生和悲伤。

    不一样了,她承认自己的任性直白,可无法接受的是陆战再也不会对她的好坏照单全收了。

    变了的人,难道不是他吗?

    “我变了?”她的嗓子里呜呜咽咽的,眼眶立时红了:“我为什么会变?你们要是能体会到我所求所愿哪怕半分,何至于逼得我这么着急呀!”

    这头陆战才意识到自己言重了,还没想好用什么措辞来解释,那边的叶千秋,泪珠就像天上的雨一样说下就下。

    “小千,”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抬了一下手,像往常一样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发:“你是不愿嫁进宫去,为兄自然也不愿。”

    那皇宫,世人挤破了头都要做一回天地的宠儿,走一遭那雕梁画栋,可殊不知,它才是真正的金丝笼子。

    可是叶千秋缓缓睁了眼,望向陆战,心里虽然雀跃了些,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她问:“你早就知道了阿爷要将我嫁给陈重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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