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

    一曲舞罢,众人皆意犹未尽地长舒了一口气。整个宴会上都甚少出声的使臣忽然意味深长地鼓起掌来,非常满意地道:“陛下一定会很喜欢女公子的。如月般皎洁、如虹般灿烂的小娘子,才是绝配三殿下的皇妃。”

    “什么?”叶千秋还未缓过气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可没有人理她,只听叶哑谦虚地笑道:“徐卿谬赞了,小女不过拙劣献技罢了。好不好,还是要三殿下说了算。”

    他倒是虚与委蛇地捋了一捋胡子,可眉眼之间无不处处写满了志在必得四个大字。陈重桓年纪还轻,并不太注意那些心事重重的大人们,只见他抖了抖衣袖站起来,将衣襟上的岫玉摘下来搁在桌案上,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的不苟言笑,咳了一声后沉声道:“甚好,此事由太尉做主便是。婚期同徐卿定下,让他知会礼部。陛下和母妃那,本皇子都奏请好了。”

    叶哑也随之站起来,接过那枚岫玉,疑惑地问道:“这是?”

    “美玉配美人,岫玉便作于女公子的信物了。”

    “什么意思?”叶千秋愈加懵了,她的脑海中一直有着那个可怕的念头,可是她不愿相信。在她的问题落空两次之后,她陡然提高了嗓音,连眉眼也变得凶狠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重桓将走,忽然顿住脚步,他狐狸般狡黠的眸子先是扫过愠怒的叶千秋,然后又停在叶哑脸上,浑身上下带满了“等你给个解释”的犀利气息。

    这桩婚事,他从未告诉过叶千秋,太尉府上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叶千秋是要嫁入皇家的小娘子,唯有她自己不知道。陈重桓觉得好笑又好气,叶哑怕他认为叶府不重视这桩婚事,连忙差人将叶千秋拽了出去,好说歹说才将那些宫里来的人糊弄过去。

    他坐下还没喝过一口茶,便被怒气冲冲跑进来的叶前秋拦住。他看见女儿涨红了的小脸,才要发作的火气便又松了下来。

    “我不要嫁给陈重桓。”她径直道。

    “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叶哑也并不客气。

    叶千秋难以置信地凝着她阿爷的眼,语气忽然间颤抖了起来:“为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就因为你的大业,你的计划,一声不吭就要牺牲掉我的幸福?”

    “幸福?嫁给陈重桓你不幸福吗?他可是大齐的三皇子,今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的,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得的!”叶哑不再看她,而是冷静地坐下,又端起那杯刚泡的茶。

    “可他不是我喜欢的人。”

    “那你告诉为父,你的心上人是谁?”叶哑立即反问,是肯定地反问。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叶千秋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她所想所求的,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同意的事。

    叶千秋想也没想便答:“我这一生,非陆战不嫁!”

    “他可是你兄兄!”叶哑手里的茶重重地被扣在桌案上,纵然他心知肚明她所说的话,可亲耳听见女儿说出这样违背伦理的话,还是气得站了起来。

    然而叶千秋却从未软过性子,她早已经气急了,朝着叶哑喊道:“他根本就不是我兄兄!我的兄兄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是你亲手杀了他!如今你也要亲手逼死我吗?!”

    “啪——”

    “小千?”

    她知道阿爷一生都在筹划着大事,可是她最最心痛的,就是在他的眼里,骨肉至亲都没有那些虚名来得重要。十一年前的陆战只有十岁,那时叶家刚死了独一的公子,叫叶长晟。叶长晟和叶千秋是双生子,他们先后出生在元日那一天,抚宁街心的烟火彻夜不息,叶哑当即便为他们题了千秋长晟四字。

    叶千秋始终记得她兄兄去世的那一天,叶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望着天边那片火烧火燎的晚云,一直到深更。也许那时的她并不懂得什么叫权利和计谋,可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兄兄是为了什么而亡。

    叶长晟少年有成,五岁便识得千字,八岁背得兵法,通晓天文地理,九岁被选入王宫成了三皇子的伴读。叶千秋说不清三皇子和叶家渊源的来龙去脉,她只知道,从小到大,他的阿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扶持三皇子,哪怕他在六岁时阿娘就亡故,手脚桎梏于元贵妃,是一个无依无靠空有虚名的皇子。

    也是因为如此,在得知元贵妃要刺杀年仅十三岁的陈重桓时,叶哑竟然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绝路。那一年叶长晟亦只有十岁,与陈重桓互换了身份,死于巡边时□□的流民之中。

    陆战也是那一日被捡回了叶家,她隐约记得他跟着叶长晟的棺椁被送回了抚宁。那一月叶府非常的难堪,有人哭着,有人又笑着。叶长晟死了,叶哑却因为救驾有功,被封了太尉,当家女君因为忧伤过渡,怀着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那个孩子流产了,女君也因为重病被送去了城外的榆山修养,从那以后到今天,叶千秋都再也没能见到她阿娘。

    叶哑的手颤动着停在胸前,他咬牙看着那个眉眼越来越像她阿娘的女儿,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回答她那样咄咄逼人的质问。

    “小千?”陆战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的两个字里饱含着疑惑与拒绝。

    叶千秋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总之她觉得这一切一点都不难堪,都说出来了,反而格外的舒畅。

    “我不会嫁给什么三皇子!”

    叶哑的牙关紧了又松,他艰难地扶着桌案,气得好一时说不出话。陆战见状连忙送了一杯茶去,他大喘着气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转头却问陆战:“你来做什么?”

    陆战一时没想到话茬落在自己身上,稍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将话题转开:“军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临走前来探望阿爷。”

    “没什么事,你便先去吧。”谁知叶哑也并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务,陆战有些一头雾水,不过转念一想,他或许从来算不得叶家的人,又何苦插手。

    倒是叶千秋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陆战只是很快地点头示意,便再也不流连地转身离去。这一举动让叶千秋有些受伤,更加激起了她占有他的欲望。因为事到如今,她总感觉,再不做些什么,她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了。

    “我绝不嫁给陈重桓,除非我死!”她捏着拳头,依然像一只不懂得后退的困兽一样执着地重复。

    叶哑此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他看着那身量还要低他半个头的小女儿,忽然间背脊挺直了起来。他问:“你喜欢陆战什么?”

    “他什么都好。”她不假思索,俨然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叶哑忍着气,再问:“我能给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不是也能毁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叶千秋睁大了双眼,呆呆地望着眼前功成身就,老成稳重的男人,她立刻清醒过来,她知道,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他可以做到的。她的阿爷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可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他会拿陆战下手。

    ***

    你自己想清楚吧。

    这句话在她耳中不停地盘桓,她一步一步看着那个曾经性情温良,因为拥有了一儿一女便已幸福得像洪福齐天一样的单纯男人,变成如今这个不择手段到令自己都背脊发凉的权臣。

    她恍惚间也想不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时候阿爷就变了。

    抚宁的咬春日是节气之首,亦是春节里仅次于元日和上元的第三大日子。这一天也格外的热闹。人们会把自己家中制作的小玩意儿拿到市集上卖,不必收取摊费,于是,这一日的街角热闹会一直进行到夜里。

    叶千秋失魂落魄地从叶府出来,恰逢余晖隐去最后一丝光亮。她原失望得想将自己关到房间里来个几天不吃不喝,可是没到晚上她的肚子便不争气地折磨得她翻来覆去,她一想,才想起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奶娘送来的一块春卷。

    看啊,这个家里,还有谁关心她呢?

    城东的狮子头,城西的翡翠汤,毓璜顶的佛跳墙和西街的烤肉,叶千秋转遍了朱雀街上她最喜欢吃的铺子,一手拎着朵颐食府的春糕,一手举着两串糖葫芦,站定在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娘子……”

    老槐树下的一个瞎婆婆伸出手揪住她的裙角。叶千秋顿住脚,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脏兮兮又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眉头不由得一蹙。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却目不斜视地瞧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流。她知道这个瞎婆婆看不见什么,所以她半句话也不想说,只想等着她识相地松开她那脏污的手。

    可是好半天,婆婆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叶千秋不耐烦地泯住唇,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上下先打量了一番。

    那瞎婆婆几乎年近饕餮,满头花白的头发和皱纹。她伸着颤抖的手不知比划着什么,那嘴角也跟着一翕一动的,却毫无只字成音。叶千秋不由得更紧蹙了眉头,她心里暗骂,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不孝儿女,将瞎婆婆一个人丢在这槐树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春糕,轻轻放进到婆婆的脚边。叶千秋并不确定她还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只好蹲下身子,亲自将一块香味腾腾的春糕塞进瞎婆婆乱晃的手心里。

    那手可真冰凉啊。

    不知怎么的,一股冷意从她心底蔓延到全身,可眼眶里涌起来的却是热泪。

    她恍若看到自己或者阿娘孤苦无依的样子。

    “是朵颐食府的春糕呢!老身往常也吃,只不过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吃不了了。”瞎婆婆抬起头,笑起来那浑浊的眼神里也依旧都是神采。

    叶千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变得格外软弱。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却不料一点点的抽噎声还是被瞎婆婆敏锐地捕捉了。

    瞎婆婆一怔,那骨瘦如柴的手慢慢顺着叶千秋的手臂、肩膀,停在她脸庞,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别哭,世上没有什么真的是难事,一切都会好的。”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叶千秋仿佛将心里的防备都卸下了,她好像不久前才在府里哭过一场,可现在又好像很久没哭的似的,一头闷气都憋在胸口。以前的她,恐怕这样脏兮兮的人她根本就不屑于看一眼,更别说这样亲密接触了。

    可就是不知道怎么了!一切都不受控制,就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同情也不受控制地在泛滥。

    可她一直都不愿意直视,这就是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小娘子,不需要那些虚名、礼教、高傲的视角。

    她以为让自己高高在上,就可以远离那个在阿爷面前卑微而无力,面对骨肉离散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的自己。

    瞎婆婆见她始终不说话,只好微笑着在自己脚边的篮子里摸了一串茉莉花手串,又摸索着为她戴上:“茉莉代表着纯洁真挚的爱,它是最坚贞的花,像你一样。只要坚定心中的信念,想要见的人会见到,想要达到的事也会达到的。”

    叶千秋这才注意到瞎婆婆的脚下放了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茉莉花,还有几串已经编好的手串。

    她问道:“这些手串都是您自己做的?您靠它为生吗?”

    瞎婆婆笑道:“是呀。拦住娘子你,也只不过为了多赚一笔生意罢了。老身这手串不值多少钱,可越是富贵人家的女公子越是看不起这小玩意儿。方才老身拽住娘子的裙角,摸那料子必定也是个风光的人家了,还以为你不会停留呢。”

    叶千秋不禁被逗趣儿了,她捻了捻手腕上的茉莉花株,又放在鼻尖闻了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谢谢您,我很喜欢。天色也不早了,剩下的手串我都买了,当祝您立春长乐。”她掏出钱袋搁在那篮子里。

    “你是个善良的娘子,会有好运的。”瞎婆婆将篮子递给叶千秋,又是感激又是欣喜,随即笑得合不拢嘴了。

    叶千秋也欣慰极了,可总是有一个苦涩的声音在脑海深处不停地说着:看啊,曾有人那么容易便感到幸福,可某些人,直到华发追青丝,都不知道什么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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