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

    他自然是不能跟她回家去的。

    因为他不是阿槐,是晏云鹿。

    可听到她名字的那一瞬间,他却又动摇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你的阿兄,叫什么?”

    他问出这句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连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也都如实回答了:“我的阿兄,单名一个霈。”

    太子魏霈……普天之下,能用魏姓的人,只有魏国的王族。

    晏云鹿怔愣许久,没说上话来。连城见他忽然失神,本就没血色的嘴唇好像比刚才又白了一点,额上不停冒出虚汗,急急问道:“怎么了,阿槐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听见她叫他阿槐,从恍惚中抽回神智。

    “我……没什么事。”

    “哦,”她细心地抬起袖口为他将额头上的冷汗拭去,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他这下,也千万般严肃地看着小公主。只是她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已经没了初见的青涩眼神,也没有相知相伴时的温柔目光,只有蓦然生硬冰冷的直视。

    可他明明软语说:“我愿意同你回去。”

    ***

    临别叠山之际,晏云鹿站在那座层叠错落的华宫门口,向上一望是掩映于丛林的虚幻金屋,向下一俯……则是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过的百叠石阶。

    那夜雨后方又晴空潋滟,她被众仆迎进院中,他却独自一人望着门匾上刻写的“主宫”二字发呆。

    原来,是公主的意思。

    铜门阖上,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启程返京。想来,这消息应该是魏王差人与叠仙山通气的,否则,主宫众奴仆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人,怎么会有这一大批护卫跟随上路,且都全副武装,配备精良。

    不过,有另一件事更得他怀疑。

    魏霈死了半年有余,为什么魏王宫要瞒着公主,只字不提,反而在这时才匆匆谴她回家呢?再说,怎就那么恰好山宴节上遇了刺客。

    他恢复记忆后本以为那些人实则是追着他来的,恐无端牵涉了连城,现在想来,当初招招式式都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为了杀死连城。回想密林中那二粗汉莫名又遮掩的对话,对连城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一清二楚的。

    魏霈战死,天策府倾覆,魏王意欲迎回独一的公主,却遭遇暗杀。

    显然魏宫有人不愿看到她回去。

    一路上,过了千重好景、高山流水都不曾引起他注意。多数时候他独坐于轿辇中沉思,并不与旁人打交道。虽说他挽救连城之后,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可他反而不当一回事了。

    雯娘觉得此人好生奇怪,便与连城抱怨了几句。连城也觉得他连日的神态行止都有些反常,索性爬上他的车厢同乘。

    连城生来机灵可爱,懂得逗人开心,他的思绪虽有所缓和,天天面对着她却反而生出了别的心思——

    愧对。

    ……

    车队不急不缓回行,大概也是为了顾全小公主柔弱的身躯。不像他和阿姊,奔命而逃时,十多日就能快马赶个来回。

    人与人之间,高贵或贫贱、优越或卑微,向来是有区别的。

    月余后,他们方才到达绥中,此时已经是末春,又缝内陆,天气都干暖了起来。

    这久违的、扑面而来的乍暖还寒的干燥气息,令他分外地动容,两眼一闭,鼻息一呼一吸之间便能嗅到每一处不同的景色。他虽常年戍在魏国边疆,每年亦能述职省亲三五次,自然对儿时这里的一草一木深入骨髓,尤其眷恋。

    可连城就不同了。她自小远离绥中,根本不记得这里的春天是有哪些花草盛放,冬来又是下几日的雪,夹道建筑用什么木材筑骨,繁华的街市什么东西最飘香十里。

    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众人先在城外休整了一晚,待第二日天朗气清,太史令精心预测的时辰准到后,才正式进魏宫去。

    魏宫这日竟然破天荒开了春阳门的驰道,要知晓,这以往是只有太子和陛下御马才能走的路。

    到了虒祁宫前,几乎阖宫的大臣和御卫、尚宫仆役等众列都早早在殿庭中等候,哪怕日头正盛,也无人敢鸣怨和低头,这阵仗,属实与亲迎储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晏云鹿从车厢中掀起一角棉帘,还未来得及惊叹,便有一众随侍迎上来将马车层层围住。他回头望了一眼小公主,见她有些陌生和难为情,瑟瑟缩缩地坐在角落里迟迟不肯下去,便心知她是害怕了。

    毕竟,从前一日到头能将主宫二十余人都见一面已经是难事,更何况现在要面对这样千百成群。

    外头为首的应是魏宫最大的一位尚宫,她声音低沉年迈,却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公主,请您下车吧。”

    连城听见了,先是朝阿槐这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她希望他陪着她一起。他不必问明,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理解。

    晏云鹿亦直视她,半晌,只是淡淡地安慰道:“连城,我不能陪你进去。我知道你害怕,但你记住,你是魏国的公主,虒祁宫内坐着的是你的亲阿爷,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些人,都会听命于你,护你周全。”

    连城还想问什么,奈何车下的那位尚宫是个有脾性的,或是倚老卖老,有些不耐地又催促了一遍。她没办法,只得先伸出头去,圆溜溜的杏眼不安地打量了一番,众人见她动静也都纷纷将视线投来,在一张张似好奇又严肃、仿若一个模子中复制出来的脸庞里,完全望不着这殿庭的边际,只能看见层叠的、五花八门的人山。

    她又反悔要缩回去之际,尚宫却一把拉住她扶在车轸上的小手,毫不客气说道:“老身在此恭候多时,众臣也都等的口渴难耐了。公主亦是君,为君者怎么能如此踟蹰犹豫、不体谅大局?”

    连城现下虽唯唯诺诺,可平日在叠仙也是受尽娇宠,从没人敢如此,初见面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听了自然郁结于胸中,对尚宫亦没有好脸色。本以为就是头一日阵仗大,顾及多规矩也多,不打算与之计较。谁知……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一个……名为储君的噩梦。

    公主步入虒祁宫正殿中,随着她缓步,身后的重臣也纷纷列入其位,举起笏板先朝北向位的君主投体三拜,之后再向她又拜了一拜。

    连城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受惊之鹿的模样,连见到自己的阿爷都不知道第一时间该说些什么。

    见她痴立在殿中,适才送她进来的那位尚宫又看不过眼了,出言提醒道:“公主,见君父,当行跽跪叩首礼。”

    她怔愣,也照做。额头贴手伏在冰凉的地面上,那寒意刺入骨髓,三拜之后,久久不敢再抬首。

    魏王面见朝臣都与连城一起匍匐在湿亮的地上,他却始终没有发话,直到连城遵照指示行完了大礼,他才悠悠说道:“连儿平身。孤明明记得,儿时你问安,总是不等孤发话,你就急急起身跑到孤身边,如今的你,怎么……”

    他眉眼里有过一丝伤怀,见连城依旧伏着不动,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叹了口气,大袖一挥,先赦免了群臣。

    他并没有注意到,连城起身时,眼里已有一圈红晕。

    “逼近午时,便长话短说。”魏王清了清嗓,扼制住自己波澜的心绪,“太子魏霈于武嘉八年六月薨逝,去日苦多,而太子位不可久悬。如今魏室伶仃,孤的膝下独剩一女连城。孤有意,效仿前朝胡太后敕封元娘子,将连城封为储女君,诸位意下如何?”

    “这……”

    众臣先是面面相觑,再有的小声交头接耳,不过半盏茶后,也是一统的赞谬与附和。其中不乏,恭维连城,说她自小修身养性,离京静心苦学,必然能成一名顶好的、不输于前太子的女君。

    连城一听,当下便驳道:“陛下,不可。”

    魏王望向她。

    “儿臣……”她忽然牙根打颤起来:“儿臣一无是处,做不好这个储副,担不起家国的重任。还请陛下,另选……”

    另选谁么,她也说不出口。

    “胡闹!”魏王拍案:“孤就你这一个女儿,如何将皇位传给他人?”

    堂下一片肃静,似都等着看这出笑话——魏王当庭怒不自遏,独一的女公子却拒继厚业。众所周知现今的魏国已气数大不如几十年前,人丁稀薄,除了魏王膝下有的一双儿女,便是关系一般的宗室兄弟。若这王位将来不传予连城公主……那魏国,还叫做魏国么?

    可对朝堂之事,连城不懂,亦不想懂。她放养于外十年有余,当作金丝雀一般被供养起来,从也没人告诉她,她今后的人生,到底要怎么过。她便从来天真地以为,为了自己而活就好。

    宫殿中陷入一片出奇的寂静,众人刻板着身躯,不敢乱动,只余下两只好事的眼在张望,他们亦觉得稀奇——这位少小离家的千金公主,面对这样犀利的质问,到底能答出什么样得体的话。

    果然,连城顿时如吃了黄连,只得低低颔首逃避。

    局面一时僵持,魏王也因失了脸面而一度下不来台,胡须几颤。

    过了半晌,终于有个沉稳憨厚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陛下,立储女君一事虽势在必行,但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虽有前朝之鉴,却未能长久。依臣之见,亦不必急着逼迫公主,她毕竟从小长在宫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他说到这里时,众人仿佛溺水窒息之际又幸运攀住了一根稻草,纷纷点头附和。他便微微得意,又接着说:“当务之急,是替公主寻到如意郎君,令驸马入赘,为皇室诞育皇孙,延续国祚血脉。”

    连城吃惊地朝那人望去,只见他翩翩立于一众武将的头首,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瞳仁锃亮,纵一副谦和的长衫袖掛都掩盖不住粗犷的野气。

    魏王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问道:“季将军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人选方面……”

    “容臣自荐。”季虎拊掌一拜:“臣的幼子翎宣,仰慕公主已久,愿更名替姓,嫁入王室。翎宣性平,虽年弱,但健壮有力,出身军中,自小刻苦,定不负陛下和公主的重托。”

    “……”

    魏王听完,又在众目中沉默良久,面上虽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地望着季虎,实则眼里已经看的破彻——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孤远在边境都能听见了!

    魏王迟迟不回复,只应和地转向跟前的魏连城,问:“连城,你可有意中之人?”

    连城忽然抬起小脸看向阿爷,语气郑重地说:“儿臣不认识什么翎宣。但……若非要儿臣现在就嫁人,儿臣确实心有所属。”

    “哦?”众臣好奇地抬起头。

    “他是谁?”魏王眼角微颤。

    “劳尚宫请阿槐进来吧。”连城向一旁的尚宫递去眼神。

    裂云中日头当悬,虒祁宫外每到春深夏至就要挂起重重灰色的帐幔和金帘,现下阿槐就等在殿庭下。那时众人的目光都尾随着那位天之骄女,亦无一人仔细去看他低垂的眉目,直到风动帘掀,推开的殿隅侧门,将混着金属与日色泛滥撞击的光泽都铺进殿内,为他开了一条闪烁的大道——

    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令众人见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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