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花寒继续待在厨房收拾碗筷,雪姻走到空荡荡的院里,安静站了一会,穿过回廊到了后院,找了处临近山崖的位置坐下,这里还能隐约听见崖下灯会的热闹,也能看见顺着河面缓缓飘下的河灯。
她想,那几位朋友应该已经安全下山了,莲族虽然不欢迎外来人,但对他们总归也没有恶意。
孟汀跑回来一次,应该让三春气得不行。
一想到下山路上,三春可能会念叨个不停,又想到孟汀颇有些听不下去的样子,她觉着好笑,不自觉弯起唇角,一笑却又回神了。
孟汀这一走,或许再不会回来了,即便再等个十年,他应该也回不来。
方才吃饭时,花寒跟她说:“族长加固了外面的结界,比之前的范围更大,你千万不要再下山去,孟汀他不是莲族人,现在中了毒身体虚弱,应该……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破坏结界,随意进出了。”
雪姻能感觉到花寒不是在撒谎,因为她听孟汀说话时,确实能感受到他气息不稳,即便说是毒解了,也不像是完全痊愈的样子。
孟汀在他爹娘墓前磕头时,她偷偷瞧见了,他满脸都是血,由于穿着深色衣物,她一时分不太清胸膛那一大片究竟是血,还是衣料原本的颜色。
走了也好。
她想,自己再不能祸害人了。
十一年前,她见孟汀不受自己影响,即便触碰也无碍,却又并非花家人,误以为他是花婆婆口中所说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是注定与圣女结成善果的有缘人,同圣女一般体质特殊,无需辨认,一眼便知。”
许是当时太过年少,因此蒙蔽了双眼,以为碰到了最好的玩伴,却接连害得两人不得善终。
雪姻仰头望着夜空,星星很亮,夜风很凉,如此便好,别再生出什么变数就好。
——
孟汀手起刀落,再没有丝毫犹豫。
暗卫被逼得节节败退,关鸿倾眼看不敌,今晚的计划估计也是泡汤,趁着身后暗卫不断冲向孟汀,得以一时半刻喘息的机会,他趁此离开。
暗卫大多都是关鸿倾五湖四海招揽进来的孩子,且都是无父无母,绝无依靠的孤儿,只需稍微释放一点善意,他们便宁愿为他去死,他抓住了这一点,花了十多年培养他们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子。
现在刀子派上用场了,他总不能浪费了这些苦心培养的心血,自然是要逃的。
不过,他会找机会替他们报仇的。
孟汀体内毒发几次,初愈不久,其实不该这么早动用内力,内力周身循环一遍,让那些未清的余毒也跟着深入血脉。
他早就没力气了,无非是凭着本能在挡。
若是换作以前,他老早就跑了。
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打回去就是,但要是打不过硬打,要脸不要命,那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这十多年,他一直遵循这句真理,倒是打出了几分名号。
然而此时他不能逃,一旦逃了,兴许会酿成难以挽回的大祸。
他不想逃。
他就是觉得可惜,早知道今晚要命丧于此,还是应该缠着那个人,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才是。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分神,他的手臂和后背又被划了一刀,整个人顺势往前跪倒,落地的一瞬,往旁翻滚几圈,躲开了落下的利刃。
与此同时,灯会照常进行。
族长沉吟片刻,带着三春到河岸边,催促所有族人立即回到家中,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能出力的回去带上家伙跟三春尽快过来,出不了力的就好好躲在家里别出门,切记,布置好结界,别让外来人入侵。”
粗略安排好,三春便带着人往村里赶,一颗心就要跳出胸口。
族长蹲下身,手指伸进地面,忽的眉头一皱,拔出手指,指尖带了颗豆大的血珠。
他每隔一段距离就重复一次动作,直到十指都已是一片鲜红,方才朝着山下走去。
夜晚的山林,极其不好走,族长隐约听见了山下的动静,但那动静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听不见。
他不明所以,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用刀刺穿了另一人的胸口,随即狠狠拔出,暗色的血液迸射而出,两人都先后倒下了。
正当他以为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时,其中一人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人扭头对上了族长的视线。
“还来?”
声音喑哑低沉,如同地下的恶鬼一般可怖,吓得族长攥紧了手里的拐杖,一动也不敢动。
黑影动作缓慢地举起长剑,曲起手肘,猛然发力,长剑霎时破空而来!
族长用力闭眼,却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唯有等死。
然而只是耳边有疾风刮过,他扭头看去,发觉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正是那把长剑。
长剑钉在树上,剑柄还在剧烈震荡,可见那把剑用了多大的力气,要是刚才真的刺中了他,绝无存活的可能。
等他重新看回刚才那人所在的方向,却见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山上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族人们带着大包小包,也有带锄头和镰刀的,一个个十多年都没见过外来人,心里虽然憋着害怕,但还是不约而同全都来了。
当他们到了山下,全都愣在原地。
满地都是尸体,个个穿着黑衣,身上刀伤纵横,凌乱中又好似有规律,他们检查了每个人的伤处,结果发现全都来自于一人之手。
而族长脚边的那人,以及地上的长剑,即便是没开口,所有人都懂了八九分。
况且这个人他们还都见过的。
就在不久前。
最后是三春把人背回了圣地,莲族的医术最好的便是花家人,既然此人重新折返回去找圣女,显然不止是跟圣女认识这么简单,他们的关系应该也不错。
族长倒是没有提出反对,族人见他都不反对,即便是有不同意外来人进山的,也都只能忍着不说。
三春背了一路,到地方了腰都快断了。
院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
族长虽然没明说,但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一个人救了他们而轻易改变。
于是给了那人一段时间,只要恢复了能走路的程度就马上把人赶下山去。
孟汀没想过能活,也没想过还有机会再见到雪姻,所以当他醒来后看见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时,还以为是在做梦。
“哎……”
梦见一个背影算怎么回事儿?
雪姻一怔,突然回头,四目相对,气氛颇有些微妙。
孟汀不小心动了一下,立马龇牙咧嘴的叫了起来:“哎哟,我怎么了这是?”
他掀开被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哪哪都裹上了纱布,剧痛就是从那纱布下传来的。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昨晚的事,当时全身上下挨了数刀,他以一敌十,愣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才倒下,闭眼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看见一个人弯下腰像是在观察他。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起来了。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背着他走路,一路都在说些什么,但又听不太清,隐约听见几句“族长竟然愿意救你”“那些人会不会是跟你一伙的啊”等等之类的话,他没力气回答,只能听着。
“别动。”
一阵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孟汀不自觉屏住呼吸,一抬眼便看见柔顺的发丝倾泻而下,挡在自己面前。
他浑身一僵,任由雪姻替他重新盖好被子,发丝擦过他耳边,隐隐泛起微红。
雪姻说:“你受伤了,不动的话,好得更快。”
孟汀飞快瞥了她一眼:“……哦。”
气氛再次诡异起来,良久,孟汀不自在的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又救了我一次。”
雪姻一听,突然认真严肃的说:“是、是花寒救的,不是我!”
她别开脸,皱起眉头:“别来谢我。”
孟汀楞了一下:“哦。”
——
关鸿倾逃得还算及时,只是可惜手下那么多暗卫都葬送在那了,心里觉得有些可惜。
何随宽慰他:“那小子难不成还能以一敌十?说不定已经死在那山里了,老爷的暗卫那么厉害,或许现在正往回赶呢?”
关鸿倾苦笑地摇头:“不,他应该还活着。”
何随问:“他的武功竟然好到这般地步?”
关鸿倾是半路出家的,武功不同于大家子弟一般受过系统的训练,所以路数出奇,太多人死在他手上都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他什么招都敢用,出其不意,次次置人于死地,出手毫不留情。
正人君子有个最大的弱点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他恰好相反,不但要犯,还要掏干了河水作井水,绝不让仇恨延续到下一代。
孟汀算是他此生唯一的失误。
这次折了这么多棋子,他满心愤懑,毒不能让他倒下也就罢了,偏偏武功路数还诡异至极,竟然可以让一具中了毒的身子出手果决,杀人于无形。
有那么几个瞬间,关鸿倾觉得他才更像是自己的亲儿子。
想到这,他问何随:“少爷还是没有下落?”
何随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找了,只是无名山地势险峻,好多人进去就被各种奇怪的瘴气挡了回来,找人可谓是难上加难。
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关月臣半拖半拽,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才把昏睡的文元拉进了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