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知县私宅,徐徐停下,门帘掀开,车上接连下来二人。
关月臣刚落地,回头便看见街口来了一辆马车。
文元瞄了一眼,低声道:“是老爷回来了。”
关月臣一听是爹,三步跨上台阶,站在门前等候。
马车停下,关鸿倾一脸不悦地下了车,抬头见了门边的人,眉头稍微松动了几分:“月臣,不是让你去住客栈吗?怎么又过来了?”
关月臣听他爹这语气就知道,定是在衙门被那什么大盗给气的,他笑着走上前:“爹,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帮我的,月臣,科考在即,这回你若是再落榜,就听你娘的话,成亲去吧!爹也懒得帮你周旋了!”
关鸿倾一想到自家儿子数次落榜就头疼,说罢,抬脚便走。
文元最会察言观色,知晓老爷何时是真动气,赶忙伸手拉住关月臣:“少爷少爷,您还是别上赶着讨骂了,咱们回客栈吧。”
愣了这么一下,再抬头,关鸿倾已经拐了弯,进了旁的走廊。
关月臣心里叹了一声。
本来出来玩得好好的,也不知爹究竟在忙些什么,一路上都跟何管家背着他们谈话,有时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人。
他每次问起,何管家便说那是老爷的私事,少爷还是不知道的好,便就此将他打发了。
自家老爹的脾气他是知晓的,若是遇到了什么真动怒的事了,他肯定遭殃,说不定还会直接命人将他和文元一起打包送回京城。
想到这,关月臣摇了摇头,那还是先回客栈吧。
路上,他问文元:“你说,咱们昨日见着的那位仙子现在在何处啊?”
文元摇头:“不知道。”
“要是还能见上一面就好了,如果是那位仙子的话,都不用阿娘逼着我成亲了,我巴不得呢!”
文元瞥了关月臣一眼,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沉迷美色,这点不好。
美人稍微勾勾手指头,少爷就不管不顾跑上去了,人家指东他绝不往西,听话得很。
不过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少爷第二次提起同一个美人。
“少爷,您不会真爱上那位……姑娘了吧?”
关月臣好似想到了什么,笑着摇头:“小元子,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都是嘴上说说而已,才见过一面,心里能有多爱啊?”
文元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这样夫人就不会把你关起来了。”
提起这茬,关月臣就来气。
——
屋内,门窗紧闭,虽已打扫过多次,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关鸿倾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躺进椅子里,环顾四周,不久前的画面闪现眼前。
那是知县震惊不已的脸。
也许他到死都没想到,这位偶然路过河清县的督察使,竟然会置他于死地。
挨了数刀,血流一地,知县陡然跪倒在地,无力地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关鸿倾的衣角:“大人……为何?”
关鸿倾将他狠狠踹开,垂首看着自己沾了血污的衣裳,冷笑一声:“谁让你抓了人又放了?你要怪,就去怪那个盗走官银的孟汀吧。”
起先到这里,他并未想过自己亲自动手,原本先借知县之手,以绝后患。
不曾想,人家抓了又放,像是过家家闹着玩似的,以他看,此人即便是真的关了孟汀,也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他亲自出面,了结这个十多年前就该了结的污点。
孟汀必须死。
他不死,于他来说,便是无穷无尽的后患。
况且他现在已有妻儿,虽不至位高权重,但也算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他好不容易才查出了此人的下落,这一次,绝不会让他有机会逃走。
思及此,关鸿倾抬手摸了摸颈间。
那年大雪,白衫女子飞身而至,濒死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方才那女子的样子。
难道这十多年来,这两人一直都在一起?
那小子身边若是真有这么个人,那就难办了。
——
雪姻第二次进到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太适应。
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湿,比大牢还让人不悦。
孟汀就坐在墙角,背对着她,浑身湿淋淋的,地面一片水渍。
“他们用水浇你了?”
雪姻问他,他不说话,于是走到他身旁蹲下,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走?”
孟汀冷着脸,脸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眼睫上凝结的水珠迟迟没有落下。
雪姻没见过孟汀这副模样,她只好脱下外衣,轻轻披到他肩头:“想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走。”
她没有告诉孟汀,自己刚才见到了谁。
但在见到了孟汀这副模样之后,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也已经见过了。
看来,那时候的事,他根本没忘。
唯一忘记的只有她和花寒而已。
雪姻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你想怎么做?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孟汀终于有了反应,眉头蹙起,不解的看向雪姻:“帮我?”
他不知雪姻为何突然说这话,难道她知道自己的事?
可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提过,如果不曾提过,雪姻为何会知道?
雪姻自知失言,但话已出口,没必要再遮掩:“对,我能帮你。”
孟汀突然笑了:“你连钱都不知道是什么,知道‘报仇’是什么意思吗?你就说要帮我?”
“我知道。”
“你想杀了他,正如他想杀了你,一样。”
孟汀愣住了,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雪姻扬起下巴,眼神十分坦荡:“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她没说谎,十年前,他们本就在一起,他们是最好的玩伴。
无话不谈的,最好的朋友。
孟汀知道她武功高强,能随便说出帮他报仇这样的话,心里一定有十足的把握,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事。
即便是要报仇,他也要自己去,无需拉人下水,若是失败,他也会拼尽全力跟那个人同归于尽。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猛地站起身,手脚的镣铐叮当作响:“圣女大人,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总归你是救过我一次,我不能让你因为我陷入危险,所以你走吧,倘若我有命回来,我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雪姻不喜欢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总觉得有种刻意的疏离,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说要帮忙,在他看来却是陷入危险?
那个人十多年前打不过自己,难道现在就能打得过了?
即便那人的武功精进了不少,那她这些年来武功也有精进,不信不能与之一战。
她着急道:“我有风摇,花婆婆说过,此物世间罕有。那个人一定打不过我,为何不让我留下来帮你,为何一次次让我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见……”
“花婆婆?”
原本掩盖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闪现眼前。
“花婆婆!花寒欺负我呜呜呜……”
明明是自己说要单挑,结果不出十招就被打趴下的小孟汀哭哭啼啼来了厨房,鼻涕眼泪抹在花婆婆围衣上,胖乎乎的手抱住就不撒手。
看起来委屈极了。
花婆婆摸着他的脑袋,用围衣抹去他脸上的脏污,宽慰道:“别哭别哭,一会儿花婆婆就去说他!”
小孟汀仰头,带着哭腔:“把他骂哭的那种吗?”
花婆婆噗嗤一笑,顺手去拧他的胖脸:“你个坏小子,明知道阿寒从来不哭的。”
小孟汀不死心,恨恨地嘀咕:“那就拿扫帚把他也打哭!”
方才经过厨房门口的花寒听到这句,冷不丁开口:“单挑,再来。”
画面一闪,孟汀回过神来。
这分明是他从未有过的记忆!
雪姻眨巴了几下眼睛,差点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赵野的声音:“走了雪姻,有人过来了。”
赵野一直守在门外,两人的对话也零零散散听了一些,见有人朝这边走来,为了避免麻烦,只好出言提醒。
刑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况且知县大人刚出事,要是有人见了她一个女子随意出入刑房,必定会起疑。
传到那位京城来的督察使耳中,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孟汀抿了抿唇,原想问清楚花婆婆究竟是谁,又见赵野着急的样子不像作假,只好对雪姻说:“小仙女,我既然敢做,自然有敢面对的决心,你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来救我,河清县离无名山不远,若你还想继续玩,千万别为了我暴露身份。”
雪姻眉头紧皱,总觉得他这话是好话,但听来总归心里不是滋味,赵野上前一步,挡在孟汀面前:“快走吧雪姻。”
那句雪姻,孟汀怎么听怎么不爽: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雪姻拂开衣袖,飞快摘下银链上的一颗铃铛递过去:“那你把这个拿好。”
待两人匆忙离开后,孟汀垂眸看向那颗铃铛。
银质的铃,却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他以为,这只是个装饰,大概是雪姻知道要走了,所以才给他留下的纪念品而已。
他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手一动,肩头的白衫落到地上,他这才想起衣服忘了还给她。
孟汀抱着衣服靠墙坐下,缓缓闭眼,无可奈何的想到了家人一个个被人残杀的画面。
阴暗潮湿的刑房里,唯有这件带着幽幽清香的衣服能带给他一点温暖。
他低声喃喃:“爹……娘……儿子马上就要替你们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