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凝定在海天相交之际，微弱的余晖弥漫了整片碧空，于静谧之中绽放出无数火红霞光。海浪一阵一阵拍打着岩石，卷起片片雪白的浪花，宛如白色蝴蝶飞舞。

    少女独坐在海岸边静静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飘逸四散在空中，然而她的眼中却露出悲哀的神色。

    从离开精舍之后，她在人间飘荡有着长达五年的时间，每日秉承使命斩杀一只又一只鬼。路途中听说组织上已经下令命人追捕鬼王，然而去往白玉岛必经东海之滨，她就在这里等候了三年。

    “姐姐，有人找你。”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沉浸在悲哀之中的少女。

    她蓦然转过头，看见用红绳扎着小辫的孩童之后微微笑了起来，坐起身，轻拍衣衫上的沙土，温柔地回答：“好的，我马上就回去。”

    “那个哥哥长得真好看。”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孩子眼中露出雀跃的表情，忍不住夸赞他方才见到的人。

    “哦？”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却又转瞬而逝，笑着问了一句：“那他到底有多好看呢？”

    “嗯......”这个孩子仰头思考了起来，仿佛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从出生以来所学过的用来形容人的词语，最后只有一句简短的评价：“总之，就是很好看很好看。”

    “可是，”孩子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他突然想起那个哥哥黑色斗篷下的眼睛是那样的阴沉恐怖和......怪异，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孩子的身体颤抖得如同被海风吹拂的簌簌作响的树叶，“他的眼睛一半是蓝的，一半是红的。”

    什么？少女心头猛然一惊，蹲下身子，双手抓紧面前孩子的肩头，声音颤抖：“他是不是整个身体都被包裹住，就像在黑暗里一样？”

    “嗯。”回答之后，被少女抓得吃痛的孩子忍不住“呀”了一声，挣扎着想要从她的手中逃脱，又喊了起来，“姐姐，你快松手，你把我抓得好疼。”

    “哦，对不起。”忽然意识到面前孩童挣扎的举动，她立刻松开了手，眉眼低垂了一瞬，突又抬起眼睛，声音温柔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小宝，快点回家去，无论晚上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为什么？”他睁大眼睛，无法理解姐姐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却又在余光中瞥见出海捕鱼归来的父亲，欣喜地跳了起来，连忙想要跑向平安归来的父亲的身旁。

    “拿着这个。”下意识抓住姐姐递给他的东西，来不及多看一眼，他已经朝着亲人的方向奔跑过去，却又突然回头大喊：“姐姐，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出去的。”

    少女望着男孩的背影，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眼神却悲哀而苦涩，青色衣衫在湿咸的海风中猎猎飞舞。

    原本缓步行走的少女在转身的瞬间如一阵风掠过，她温和的面容带着一层肃杀的神色，眼神逐渐冰冷。

    这么快，就来了吗？

    穿过庭院，止步于两扇木门前，终于，她抬起手推开两人之间唯一的屏障。那一瞬间，残阳最后的光芒穿透廊檐洒在了屋内。

    房门洞开着，少女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直到走入阳光照射不到的室内深处，立定在原地，她冷然吐出一句：“你终于来了。”

    “好久不见啊，秋风清，秋姑娘。”许久许久，沉静如海的空间里响起了一道冰冷的声音，带着数不尽的怨恨和讥诮，那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在离她只有三尺距离的地方——那个地方所有的光都被墙壁遮挡在外，射不进一丝一毫，仿佛死人的墓地般寂静、阴冷。

    “哥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眼前的少年面容英俊，可一双冰蓝与血红交织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令此刻直视他的少女都有些恐惧起来。

    “这应该要谢谢你的父母。”他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却又语气冰冷地吐出另外一句话，“哦不，应该谢谢把我们养育长大的……父亲和母亲，你说，是么......妹妹？”

    从他被鬼帅带走之后，那些被封印的所有记忆和力量都得到了恢复，然而代价却是吃了那个鬼帅。

    他永远忘不了，在自己惊恐和厌恶的目光中，那个鬼帅对他施下咒术，迫使自己一点一点的将面前的鬼吃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在获得力量与记忆后，变成了令他自己都嫌恶的红蓝交织的颜色。

    他的眼中闪过冷锐的光，仿佛利刃般插入少女的心脏。

    秋风清瞳孔猛然紧缩，却又在一刹那堆起一个算得上温柔既礼貌的笑容，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题：“你想喝茶吗？”她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深绿的茶叶沉淀在杯中，没有任何原来具有的光泽。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最后的晚霞随着晚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海浪仍旧不停地击打着礁石。

    在这样静谧无言的房间里，少女沉默地将茶放在桌子的另一侧，看了一眼屋外暮色将至的天空，喃喃：“这个门关不关都无所谓了，因为......不会再有任何的光照射到这个屋子里，惧怕光明的你能够坦然走在整片天空下。”

    “哦，不对。”少女突然道，目光明灭不定，“你一直附着在人的身上，能够和我一样躺在草坡上晒太阳，你早已经不再畏惧白夜了。”

    “是啊。”那个一直在黑暗中的人终于走了出来,却并未取下身上的斗篷，直视青衣少女的目光，仿佛回忆起从前般叹息一声，“能够在台太阳底下正常行走，多么的好啊，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八年了吧，从我被那两个人抓起来开始，时光竟然流逝的如此缓慢，有时候，我还以为已经过了四五百年。”

    是啊，时光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竟然缓慢得如同绵延不绝的河流，可河流最终流入湖泊、大海，而他们的一生除了最后的死亡，还有什么能够将他们挽留呢？

    秋风清的眼睛黯淡了一瞬，心中微微苦涩起来——是什么促使他们走到了如今的境地？

    是贪婪和仇恨！

    而她有着自己无法抗拒的使命和责任，哪怕知道最后所做的一定是错的，但，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长路，她必须坚定不移地继续走下去。

    “你们弑者的生命可真是脆弱。”黑暗中，那个人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杀了那些人？！”带着一丝震惊的表情，她问，双手却用力绞紧了衣袖，指节发白，昭示着她此刻难以掩饰的复杂心情。

    他冷笑一声，眼中掠过疯狂的杀戮和憎恨的神色，语调冰冷得如同冬夜的寒冰：“你以为我不会报复，我把他们一个个在我手里弄死，连你们所谓的首领大人日后也一定会死在我们鬼族。”

    他的声音忽然又恶毒起来:“你们人，都该死！等我杀光了所有的弑者，我就要把人类全部屠杀殆尽，以后，就是我们鬼族的天下了。”

    “你做梦！”听到这样的话语，这个继承了弑者力量的少女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青光一闪，她的手中骤然腾起一把三尺长剑，剑芒闪动，隐隐青光萦绕在剑身周围。

    “想不到你现在都能召唤出佩剑了，看来那两个该死的人把法术全部传给你了。”难以置信眼前的少女竟然召唤出佩剑，想要与他为敌，少年眉宇间闪过一丝杀气。

    “从我一开始出山看见全部被鬼族附身的村民们，再到夜城，”她的语声逐渐颤抖，想起了四处飘荡时看见的残忍的景象，眼中露出悲哀的神色，“看见鬼族吞噬人类，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无论这条路是对是错，我都一定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哪怕会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也都在所不惜。”她的话语一字字落在少年的耳中，仿佛烈火般灼痛了他，只听他纵声长笑，“哈哈哈，哪怕是错的，仍然走下去，你可真是执迷不悟。”

    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里面的衣袍，拉开自己的衣襟。瘦弱胸膛上斑驳交错着数不尽的刀伤剑伤，还有经过缝合的疤痕，冷风吹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前，红蓝交错的眸子里抑制不住地升起杀气，“这就是所谓的父亲母亲，名义上抚养我长大，实际上暗地里利用我研究如何驱逐附身在人类身上的鬼，他们甚至想要获取我身上的力量。”

    “人类的贪婪真是可怕的东西，为了自己想要的，可以不惜以牺牲别人为代价。”他猛地向前走进，狂怒的神色仿佛吃人的巨兽想要将她吞噬，“这些，你都知道吗？你还想要继续为你的父亲母亲而战？为所谓的人类而战?”

    “对不起。”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只能这样回答，低垂的的目光掩住了她复杂的神色。清冷的月光穿过镂花窗洒落在少女的黑发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她的长发。

    \"你知道？！\"少年再度向前，却因为她手中的长剑被迫站在那里，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

    “对，”她的声音坚定如磐石，抬起头的刹那眼中所有的顾虑全都烟消云散，脸上带着毫不留情的孤绝，“我是人，我需要守护他们，这是我曾答应过父亲和母亲的，他们在临死之前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我，人，有好人和坏人，而鬼亦是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

    “凭什么？”他断然截口，“是你们先破坏了规矩，又过来讲和，真是可笑……你们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获得力量和荣耀，将普通的鬼捆束起来，让他们在耀日灼烧下化为灰烬，又将附身在人类身上的鬼，赶尽杀绝，甚至你们弑者的组织还下令，谁要是能够斩杀鬼王，就能够得到弑令，这一切，难道都是正确的吗？

    “你们觉得所有的鬼都是该死的，他们附身在人类身上，与人同化，这已经打破了世间应有的平衡。

    “每当你们杀掉那些被鬼附身的人，不就像是在残杀自己的同类吗？”

    一声声质问如同珠落玉盘敲碎了沉默的长夜，秋风清就这样静立着，无法说出一句反驳的话语，因为此刻所有的解释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这个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建立在同族被杀害的鲜血上，更是建立在人们的贪欲和自私上。而她，一个在山野中普通长大的少女，在父母临死之时知道了这个世间的真相，又突然间被委以重任，被迫走上征途的她又如何反驳一个从血堆中爬出的被他们残害的人呢？

    海风湿咸的气息穿透屋檐席卷而来，吹起飘荡的帷幕，冷月悬挂在梢头，冷冷凝视着两人。

    秋风清叹息了一声，面对浮生的质问与愤怒，她抖动了手腕，眼睛冷冽得如同此刻高悬的明月，算是做出了最后的回答：“就算是错误的，我仍旧会坚定不移走下去。”

    她的手腕翻转，长剑如游龙般斜掠而下，削向面前人的脖颈。

    少年恍惚了一瞬，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剑已经逼迫至眼前。他蓦然冷笑，指尖凝聚出一柄黑色长剑。

    冷风寂寂而过，屋内帷幕四处飘荡，转瞬间在剑气和鬼力的逼迫下化为齑粉，飘散在长风中。

    空荡的屋子里面，黑色光华与青绿色光华一次次交错，叮叮之声响彻在天地间，因剑相交而迸射出的巨大火花在那一瞬间照彻了黑夜。

    在他们刀剑相交的长夜里，小渔村中一个用红绳扎着小辫的孩子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屋顶，手中紧握着姐姐交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小朵用玉雕刻而成的白色莲花，质感细腻，在暗夜中泛着淡淡光泽。

    可他并不知道这一块莲花玉中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能够保护他不受鬼怪侵扰。

    碧光如闪电般刺入少年的心口，从后胸穿出。可令人奇怪的是，尽管秋风清抽出了长剑，却没有丝毫鲜血流出，她带着震惊睁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你的身体怎么了？”

    忽然间，在寂静的黑夜中大地震动起来，仿佛地底下有万马齐奔，将要冲破地面，狂奔而出。可侧耳细听，地下隐约中传来阵阵哀嚎声，悲哀而绝望，令所有人为之心惊。

    “你......”她猛然望向眼前的少年，将剑从他的身体抽出之后，那个黑色的窟窿赫然留在那里，没有一滴血的伤口，他的嘴角还挂着一抹带着快意报复的恶毒笑容，恐惧和不可名状的担忧席卷心头，“你做了什么？”她突然间似乎意识到什么，脱口道：\"你去了白玉岛，用自己作为祭品打开了封印。\"

    “只对了一半。”少年仍旧微笑起来，那双眼睛里带着必胜的神态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女，时光将他们雕刻成眼前的模样，从前那样熟稔的两人到最后却只有拔剑相向，“我不只解开了封印，还将我对你们人族所有的怨恨化为念力注入了每个鬼的灵魂中，他们会带着这个强大的念力，将你们人族蚕食殆尽，所以，”

    他的目光阴冷如同毒蛇，嘴里吐出的话仿佛寒冰落入空中：“你们人族会全部灭亡在这个世界上。”话音方落，他整个人纵声长笑，然而那个笑声却令人心生寒意，仿佛黑暗中一双手正在拖拽着，将人拉近无尽的深渊。

    地底的轰鸣声越来越剧烈，似乎只差冲破一张如同薄纸的地面的障碍，就能获得从地底出来的自由。

    怎么办？她慌了神，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渗出，想起那个对着阿娘立下的誓言，脑袋空白了一瞬。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风声，她仓促抬头间，那个人已经将她拥入怀中，而她的胸口中忽然有什么洞穿而过，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耳边剩下的只有浮生的低喃：“下面这么孤独，陪我一起死吧。”

    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那轮冷月，清冷而孤傲，可全身却散发出柔和如梦幻般的光芒。

    那份月芒是白色的轻纱，笼罩了黑色铁幕下的整片大地。在轻纱之下，那些躲藏在地下不断轰鸣的东西终于突破了最后一层障碍，来到了他们渴望已久的人间，将鬼子注入他们心中的念力作为信仰，开始了一轮接一轮的屠杀。

    这场屠杀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漫长时光，然而人族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

    只有碧绿的长草在风中荡漾，如同以前一样湛蓝的天空下偶尔掠过几只白色飞鸟，它们仿佛穿透云层，披着五彩的霞光游荡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