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底空间大概是个溶洞，极高，极深。洞顶密布尖锐粗粝的钟乳石，直直下垂。

    洞内则崎岖不平，地面与凹陷溪流往往不易区分。

    陆春瑶一边机警地打量四周，一边牵着凌云翔给她讲解他们一行人此次前来的缘由。

    凌云翔听了，不解地问：“所以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不知道好坏的事情？”

    沙石遮天蔽日在地面形成个蹊跷的景观。因为这里面可能有宝贝，所以哪怕危险也要奋不顾身进来一看？

    凌云翔心想：王家村人人都说外界战乱饥荒，年年不平，为避祸事他们才迁徙至此，在偏僻地方自寻生机。若是王家村的人，看见这么个写满危险的地方，躲都来不及，更别提费力进去。

    而这群神仙，看到危险反而兴奋。

    陆春瑶解释道：“人的年岁自生下来时就大概定了。左不过七十，再多也不过八九十，若是百岁便是天大的好事了。可你知道尘游真人，也即我师父多少岁了吗？”

    凌云翔回想着那青年人的面貌，猜测道：“四十？”

    陆春瑶：“两百二十余年。”

    望见凌云翔呆愣的神情，陆春瑶笑笑。

    又说道：“你瞧，若是修仙，年岁就大大增长。凡人所五十起便担忧的性命，在修士眼中只是漫漫仙途的开始。”

    凌云翔：“这么长的岁数，这就是书生说过的……高枕无忧？”

    “那倒不是。”陆春瑶说：“接下来的才是我要说与你听的重点。”

    陆春瑶正色道：“修仙一事，违背了命定岁数，每苟活一日都是逆天而行，备受世事艰难，抵抗生老病死。所以修者大多心性坚韧，怀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态，深入险境寻找机遇宝物，更是家常便饭。”

    “可云翔你要记住，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逆天却并非罔顾天命，不意为能草菅人命。在修仙之路上固守本心，面对机缘，你既要学会争，亦要学会放，不可强行夺取他人机缘财宝，不然——”

    凌云翔正听得入神，忽地感觉右肩搭上什么东西，短促地叫了声。

    陆春瑶哈哈一笑，把手收回摸摸她的脑袋。

    继续道：“不然你欠下的债，终有天会找上你。”

    凌云翔似有所悟，她天生聪慧，小小年纪又历经许多难事，听到陆春瑶的话一时间思绪良多又理不出个先后顺序，感悟堆在脑子里，反倒杂乱。

    陆春瑶也不指望小孩子能听懂全部，只希望自己的话能为她在心里留个种子，日后仙途里才不免走了岔路。

    这世间鸟禽种类百花齐放，人也各色各样，总有人……为了许多事会去为难别人。

    ——

    他不会放弃这个机遇！

    尘游真人沿着石壁残留的灵力，一路追随。他步伐灵敏，足尖一点便飞出数米。

    徐新杰修为不及师父，在后头追得身累心累，又不敢阻碍师父搜寻，只好憋着口气闷头追赶。

    灵力痕迹时断时现。

    尘游真人的速度也慢慢低了下来，最后停下来，在附近探寻。徐新杰借此机会终于赶上，扶着膝盖在一旁大喘气。

    “有人在此打斗过。”尘游真人将灵力灌注于双目，仔仔细细看过墙壁、地面上的痕迹。

    这些痕迹看得出来确实打得激烈，徐新杰跨过一道深约半米的剑痕，转头又在附近壁面瞅见几摊还在滋滋冒烟的毒液。他心中一麻，往后退几步，又被绊倒，摔了个扎实的屁股蹲。

    什么东西？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见并无什么东西，只是地面一连几道极长的剑痕还隐约残留剑气，杀伤力虽已无，可仍有一股阻力在此。

    “这……”徐新杰惊得出不出话来，如此剑意，他见得并不多，也不敢随意评判怕显得自己见识少，遂连忙望向师父。

    尘游真人面色凝重。

    这果真是沈照文的剑意。

    他并未在附近看见血迹，也不知这两人斗得如何又是什么情况。要是急急下手，只怕不好。

    “师父！”徐新杰恰在此时叫喊起来。

    尘游真人怕吸引了来人，连忙要去怒斥他，却听弟子说道：“这有血，好大一片。”

    哈，好弟子！

    他们俩围过去看，这血是徐新杰在溪流附近发现的，呈半圆溅射状，一半在岸上，一半落于水中如今已看不见。

    徐新杰还顺着血迹，在两块挨得极近的钟乳石中发现只断臂。

    尘游真人一看便知是沈威与沈照文缠斗时，沈威不慎卡住，又面临沈照文挥剑前来，或是自断一手逃生，或是被断一手逃生。

    不过沈照文估计也没落到好处，断臂朝向的位置，有不少虫子断翅。

    尘游真人对沈威的毒印象深刻在于，旁人玩毒养虫，最多携带在身，而沈威却是真真的将虫子养在体内。

    服毒水饮虫卵，沈威在体内养蛊，口耳眼鼻皆能唤出毒虫，若是受伤，血肉中亦有虫卵，接触外界即刻孵化缠绕你身。飞虫蜈蚣蚁群，他体内样样皆有。

    沈威这人小心谨慎又底线低下，比斗中常常出这阴招，出那损招，配合毒与虫，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尘游真人对他印象深刻，也是因为见过他如何毒害当时一同入秘境的修士，他虽有秘法逃过一劫，可那等虫蚁爬身致死的恐惧，依然紧紧萦绕在心。

    看情况，这两人是硬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尘游真人还在思付，徐新杰那边又有新发现，他用剑戳死一只地面上的蚂蚁，却见更多的蚂蚁簇拥而来。

    这蚂蚁虽小，胜在量多。

    一开始徐新杰还颇为自在地戳个不停，又慢慢开始应接不暇，直到蚂蚁群爬上沿着剑身朝手袭来，咬了一口，他才忽地扔开剑大声呼痛。

    连忙用火决烧蚂蚁，然后查看伤口，却因为太小了看不见。

    他用手揉搓痒痛的地方，朝师父道：“师父，这里有些不对劲，什么时候出现这么多虫蚁了。”

    尘游真人环顾四周，只觉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暗骂不好，真是糊涂了，既然这里是沈威断臂之处，自己怎么会想不到他那些恶心的蛊虫？

    从袖中掏出乌黑拂尘，甩开一滩墨汁逼退虫蚁，尘游真人呵道：“还不快走？！”

    两人立马飞身离开。

    因尘游真人心中还是无法逃脱捡漏的诱惑，他并未朝着来的方向跑，而是愈发深入。徐新杰吓得心脏乱跳，来不及分清方向，跟着师父深入进了溶洞。

    也不知是被发现了，还是另有缘由。

    一路上陆陆续续涌现出新的虫群，好似打定主意不再隐藏。

    地面的蚁群层层堆叠，意欲爬升到空中抓住二人。

    墙壁爬出蜘蛛在黑暗中悉悉索索，一路跟随他们。

    而头顶的钟乳石则附着或大或小的蜈蚣，悍不畏死地朝两人扑去。

    徐新杰吓得胆寒腿软，想要拽住师父让他带带自己。

    尘游真人衣角刚被拽住就浑身一颤，以为被虫群抓住，谁料回头看见自己这个糟心弟子，暗骂累赘。但毕竟是自己收的徒，尘游真人拎着他的后领口，运气丹田，朝前方行去。

    这样看，倒是沈威赢了一筹。

    他也不忘思索现状。

    沈威竟然还有余力在溶洞中布下自己的虫群，那至少还有几缕活气。只不知道沈照文如今身在何处……

    沈照文练的嗜杀剑，剑身常染血气却一尘不染，永远如新生般空灵纯粹。有见多识广的修者猜测，这剑的材质非同寻常，说不准是传说中的通天灵矿制成，抑或别的什么天才地宝。

    而她的剑，培养许久却从未看到过有剑灵诞生，虽然对持剑人来说可惜，但若对捡到之人来说，便是天大的好事。

    没有灵智的宝贝，总归是好操控的。

    一甩拂尘，弹开只手臂大小的鹤红蜈蚣。

    尘游真人啧声，有些厌倦了这种虫海阵势。他估摸自己前进方向是对的，这里面大约是沈威身在之处，所以随着他的前进，虫群才越发暴躁。

    只不知陆春瑶那边，是否受到了虫群怒动的攻击。

    凌云翔被陆春瑶塞了一手符纸。

    她们原先还在闲谈，直到陆春瑶忽地抽剑挑飞一只什么东西。

    气氛就突然凝重起来。

    “你拿好这些，遇到事情就撕开一张。”陆春瑶本想将凌云翔护在身后，但发现四周都要虫子爬来，不免进退两难。

    “这符咒不需要灵力催动，正适合你。”陆春瑶说：“待会儿打起来，我喊你跑，你就跑。”

    凌云翔点头：“嗯。”

    她懂，此时的她只是累赘。

    看师妹听话，陆春瑶心中放心。转而整理心态，认真面敌。视线匆匆一扫四周，便有了注意。一手握剑，一手合起两指沿着剑身扫过，扫过之处火焰凭空腾起，但并不张扬，只附在剑身上轻轻跳跃。

    陆春瑶脚踏地面，动了。

    凌云翔只见她身姿灵动，却并无多余的动作，一步一击，剑身火焰掠过之处，掉落无数虫群。

    火光撩动，焰尾跟不上动作的幅度，便化作桃花消散。

    陆春瑶虽厌恶虫子，但并不畏惧。如今愈战愈勇，在剑光挥击错落之时，甚至隐隐有了心得。她扬唇一笑，双眸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凌云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明明对她来说，活下去是天大的事情，是对阿姐的承诺。

    但如今瞧见春瑶师姐在战斗中的身姿，她又开始向往起这样的师姐。

    ——好强大。

    她看得入神，却见陆春瑶神色一变，朝她喊。

    “云翔，撕符咒！”

    凌云翔下意识撕开一张符咒。

    用红色朱砂画着不知具体符文的符咒当即燃烧，没有火焰，竟凭空化为灰烬。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破空响，凌云翔的眼睛只捕捉到是一抹水色。

    等她再定睛一看，地面出现道弧形痕迹，残留些许水渍。而那袭来的大蜈蚣被打得只剩些皮壳。

    看到三品水决符发挥力量，陆春瑶松了口气。

    而凌云翔捏紧手里剩下的符咒，只觉心脏鼓动的声音过于明显。

    这就是力量的作用吗？

    ……

    虫群愈发得多了。

    陆春瑶握紧剑不敢松手，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余量，暗自计算了下还能支撑的时间。

    师父久久不来传信，怕是已经糟了，无暇顾及她这边。

    徐师兄……算了，不提他也罢。

    陆春瑶正思索对策，心中忽然悸动。

    她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气波动从某个方向朝四面八方摊开，那是师父他们的方向。灵力波动犹如洪流波涛，会蛮横地撞击途径一切，要是沿途撞坏了什么承力的地方，只怕这个溶洞要塌。

    陆春瑶正要回头去捞凌云翔带孩子赶紧走，就看凌云翔好似早有所料，朝那方向怔愣望去。

    这时，陆春瑶才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这孩子的耳力这么好？

    来不及多想，陆春瑶将人提起，匆匆逃窜。

    灵气波动的速度比她要快些许，一点一点拉近距离，倒像是刻意在身后穷追不舍。

    陆春瑶暗暗咬牙，从储物袋拿出两张符，分给师妹一张，吩咐道。

    “这符是转位符，能将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但不太能保证咱们会是一处。待会儿你我二人一起撕开符咒，如果不在一处，你就用这些符咒保护好自己。”

    说着，陆春瑶又塞了凌云翔一大把。

    然后待凌云翔手忙脚乱攥紧在手里后，陆春瑶喊：“撕！”

    力分两处一扯。

    只觉人瞬间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地方已不是一处。

    凌云翔趴伏在地上干呕片刻，等好点了才站起身打量四周。

    周围一片漆黑。

    因师姐先前指点过，凌云翔利落地撕开张照明符，光芒柔和地亮起来。

    她乍一抬眼，就见自己不远处跪坐着个白衣女子。等定睛细看，只剩一把长剑，死死地钉在地面一具绿衣男尸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