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风猎猎狂响。
它卷着风沙略过零星绿草的起伏山丘，将枯干的树枝震得簌簌狂动，又欢天喜地地撞击在泥土石块堆垒起来的屋壁上。
凌苹缩在屋内，静静听着屋外沙石满天的动静。她的小脸黝黑，明明是七八来岁最为活泼好动的年纪，眼里却无半分神采。
只因村中人全死光了。
且说不上来是渴死的多，还是毒死的多。
凌苹抱着膝盖的手指不自觉抠弄，这是她不知所措时常有的表现。
十只手指干燥起皮，指甲缝里有黑黑的脏东西。就是这双手在四天前挖开泥土，将她的阿姐、她的唯一至亲亲手下葬。
走动时，凌苹看见有不少村人尸身东倒西歪躺在各处，她无力为其一一刨坑，只好堆垒在村中一角，盖被袄，洒黄酒，跪叩三声响头。只求来世都能投胎个好人家。
她们全村人是为避战乱才躲到这荒僻处的，虽不富裕，但也宁静祥和。
可如今凌苹再度回想，只觉那些平和的日子恍若隔世，她恨极了这改变，所以至今都记得事情的开端是如何发生的。
那是个炎热难耐的晌午。
村中的二狗嬉戏玩闹后亦是口渴，为解渴他捞起井里的水大口大口灌下，却不料下午一转眼，便全身肿胀发绿离奇死亡。
村里有一落魄书生，自称京中来的。村人想着毕竟是博览群书的读书人，就喊他来瞧，书生一瞅就面色大变，直喊是中毒了。
井水有毒！
有人嗤笑，谁会好端端在井里下毒，必定是二狗吃了别的才导致。这人不理会无稽之谈，只打了水离去。
……几个时辰后，这一家子也都成了那肿胀发绿的模样。
王家村也有别的井，可碰上大旱全干了，只有这个井还能出水。据说是因为这井乃仙人用法术打下的，极深，直接联通地底最深处的地下水。
太阳火辣辣地晒，人挥着扇子抹着汗，都想饮一口凉水。可两庄惨案都证实了井水有毒，一时无人敢擅动。
刚开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每家每户都有缸中蓄水的习惯，就省着缸里的水喝，硬熬。
等熬不动了，开始喊着姐啊叔啊到处求借。
也有人远走去外头求水。
可他一走，便升起了沙暴，沙石弥漫遮天蔽日，一晚上撞得人房屋乒乓作响。
等第二天有人打开房门一瞧，那外出求水人的尸身正挂在自家院里的树杈上！
村人不信邪，放出自家鸡狗赶着出村，沙暴却果真卷土重来，将鸡狗的尸首甩回村内。死相惨状，不可言说。
那蛮横的自然力量，用不可商量的态度将王家村判下死刑。
偏僻，原是他们躲避战火饥荒的保护伞，如今却也是将他们困死在无人之境的帮凶。
最后大家渴得气若游丝。
有自暴自弃饮水解渴的，也有嗦着草叶昏昏离世的。
凌苹家中没有父母，父亲在她还小时就抛家弃子，母亲没过多久也跟着人走了，她和阿姐相依为命，在隔壁凶悍黄姨的庇护下，还算是勉强维生。
发生井水有毒的第三天，阿姐就严令禁止她出屋。
第五天，黄姨敲开她们家门塞了一盆水。夜里却听黄姨家一阵异响和怒骂痛喊，从此便再未看见黄姨出过门。
第七天，不断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哭喊，阿姐将大门落锁，用所有重物堵住门窗，摸着她的头说不要听不要看。
凌苹小声问及家里现状，却看阿姐拉开小屋的门，里面三大缸水满满当当。
——而米缸里不见粒米。
半夜，阿姐悄悄出去在死去的人家里翻找食物。一伙人蒙面挟持，拎着阿姐和凌苹在她们家翻出那满当的水源，喜不自禁。
他们放松警惕，嚷嚷着没白干活，没留意凌苹悄悄丢入的小罐。
那小罐里装着凌苹才从井里捞出的井水。
许是时间变化导致，井水的毒性更烈，几乎是刹那间就让蒙面一徒毒发身亡。她颤巍巍想上前拉开他们之中为首人的面巾，半响，选择放弃。
……左不过都是村里的人罢。
阿姐为与歹徒搏斗使腹部受伤，血流不止。凌苹细心照料几日，还是伤口恶化，撒手离去。
临死前，阿姐紧紧拉着她的手，瞪着她，说道：“你可千万要活下去。”
我可千万要活下去。
凌苹只觉自己喘不过气来，连泪水都无法流出。她将阿姐埋进土坑中，找出块石头想刻字立碑，发现自己并不识字，而村中也已经没有活人尚存。
识字的落魄书生也已离世。
无奈，她从书生家中翻出笔墨，用自己的方式在上面画了个阿姐，凌苹没忘画上一朵小花别在头上。
阿姐最爱美，也最喜欢花。
许是村里只剩一个活人，风沙也觉狂喜，一连几日都刮着凶猛的沙尘暴。
凌苹出不去，找不到吃的，只能挖些泥土，啃着墙角扒拉出的干枯草根果腹过活。
无所事事时便双手抱膝，在炕上静静听着屋外沙石满天的动静。
她在遵从阿姐最后的遗愿。
她一定要活下去。
——
“师父，这风好大啊。”
望着凭空卷起的万千沙尘，陆春瑶扶扶自己的发髻，半撒娇半感慨地道。
尘游真人遥望远处，似乎并未听到。
徐新杰倒很热情，为其介绍道：“师妹，这风是阵法催动，看情况估计是哪位大能以灵石设下，所以狂风乱舞几天都威力不减，当然不同寻常。”
“原来是这样呀。”陈春摇回了师兄，表情有些厌厌的。
见状，徐新杰挠挠头，哂笑几下。
这三人不似俗世之人，每个都一副道骨仙风模样，衣诀飘飘，皆站立在一凌空漂浮的莲花坐台上。
在他们前方，有一处地方很是古怪，像是沙暴肆掠却又以严格的分界线与外界区分。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罩子将风暴扣在里面，外人只能看见外形，却见不得内在。
尘游真人在外徘徊两天，见风暴不曾有力竭，心中只道不妙。
看此情景，里面必定是龙潭虎穴。
此次外出他只当寻常历练，并未多加准备，不曾想竟遇见这等事。但如果现在回去准备，只怕有人抢先进入夺得内里机遇，一想到如此他心里就颇有不甘。
想了半晌，他心一横，挥手朝两位弟子道：“准备一下，我们进去。”
徐新杰大惊：“师父，这阵法似是围合阵法，进去易出去难，咱们进去若破不开阵眼，只怕会困死在里面啊。”
陆春瑶悄声叹气。
尘游真人不语，只过了个眼神，徐新杰便噤声不谈。
陆春瑶又心中暗暗摇头，徐师兄这贪生怕死的模样也不知道师父瞧上他哪点。
只见尘游真人从袖中取出一柄拂尘，拂尘毛色乌黑亮丽，他一甩，那拂尘尾尖的溅出一滩墨汁，直直飞向沙暴。
墨汁呈一道直线落入沙暴，触及到哪，哪的风沙便悄然消停。
陈春瑶立马念咒，指挥莲花宝座跟上。
风沙呼呼，又缓缓合起。
转眼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沙暴之中。
凌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她好像听见了人的声音，但怎么可能？
“吱呀——”
凌苹趴到窗户边，这窗户木制的，本就破烂不堪，中间烂了几条缝。她轻轻使劲将其中一条缝拉大些，悄悄朝外看。
外头还是喧嚣的风尘。
凌苹眯眼细看，发现空中某处形成了一点凝滞。
这一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凌苹猛地往后一跳，只听破空之声在耳边炸响，她先前趴着的窗户破了个大口子，地面则多了个坑。
狂风卷着沙趁机而入，糊了她满脸。
凌苹呸呸呸地抹了把脸，随手扯过坑上一件旧衣蒙住头，拿过取火炭的铁夹子，小心而又谨慎地朝地面的坑探去。
“喂！你——”
突如其来的喊叫将凌苹吓了一跳，她只来得及瞥见坑底是坨还在消散的黑色东西，便急急找地方躲起来。
因是自己家，她找地方躲藏简直是如鱼得水。
陆春瑶话还没说完整，却见一只黑黝黝的小东西，东窜西窜就没了踪影。
跟耗子似的灵活。
陆春瑶：“……？”
徐新杰打圆场道：“大抵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贱皮子，凡间平民大多如此，师妹不必难过。”
陆春瑶瞪他一眼，“就你长嘴？”
她这怒斥似乎不被徐新杰放在心上，又是一笑而过。
尘游真人无心插足弟子们的斗嘴，他指尖微动。
“啊！”
凌苹忽地感觉自己飘起来，不自觉惊叫出声，又抬手紧紧捂着嘴。
但无用，她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提溜起来，挣不开逃不脱，纵使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被带到这三人面前，乖乖由他们看去。
“咦。”陆春瑶跟第一次看见人似的，直打量。
这大约是个六岁小孩，头上几撮毛扎了个揪揪，大概还是个女孩。
但她不仅没个女孩样，也没个小孩样。
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皮肤又糙又黑，两侧脸蛋还泛着不正常的红。这黝黑的脸蛋也看不出美丑，只有一双因警惕而闪烁的双眼还算明亮有灵气。
徐新杰对这种小孩没兴趣，瞅几眼便撇开了视线。
尘游真人问道：“小孩，其他人呢？怎的只有你在这，家中长辈呢？”
凌苹早在发现抵抗无用时便默默打量他们，视线从少女到少年，又从少年到发问的青年人。
他们的穿着无一不是凌苹从未见过的材质款式，颜色亮丽，质地顺滑。就连那皮肤都跟发光似的亮人。就像那落魄书生从前夸夸其谈时，提到过的京城贵人或是天上神仙。
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所以听到提问，凌苹只抿抿嘴，就老实回道：“他们都死了，阿姐也死了，都死了。”
尘游真人闻言气势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