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有时候察觉到身处的地方为战场,其实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

    仙舟一面临海,三方各自与不同的国家接壤,东南和西南尚有伏波将军与天击将军坐镇,用不着中央花费多少心力,只是北方麻烦些。神策将军自受任以来便率军替朝廷守着这西北之地,而被刀锋拦下的不仅仅有塞外吹入关隘的风沙。

    马蹄踏地,飞溅起一阵又一阵的黄色的尘灰,又是一声破空的挥鞭,紧随其后的便是加速的行军。步离今岁劫掠得比往年早太多,军中虽有防守,却依旧被打乱了几分阵脚。作为神策将军的腾骁领着士兵去攻敌人的守部,留下镜流率军守住城门以防后方遇袭,至于被腾骁嘱托了要去完成某事的景元则带队轻骑,灵巧地穿梭在山河之间。

    由阴山向西,直取敕勒川。翻跃山岭,跨过河流,漠北的草原清晰可见。仅有百余人的轻骑于开阔的草原上驰骋,被山脉阻断的朔风此时毫不留情地吹过面颊。倘若此时并非战事紧急,难得能够肆意跑马的年轻骁卫还是挺想要朝着高空之中滑翔而过的苍鹰挽弓搭箭,可惜恰逢神策府云骑与腾骁将军危急存亡,像这类仅在休战时才有机会达成的取乐必然要退居其后。他身上裹着皮甲,斗篷系在颈肩,纵马长驱的身影像是一簇灼遍原野的猎火。

    自后方截取步离族群的水源,同时攻陷营寨以支援正面行军的提案被摆到腾骁面前时,岁近半百的将领没多瞧一眼,对他的副将说,就依景骁卫的计策去做。于是景元就带兵疾行,比预料之中更快地抵达敌军营寨。

    “传令下去:原地修整,夜间突袭。”

    “是!”

    他翻身下马,解开系带,将斗篷叠起以免被对面察觉。

    入夜之后,与士兵关系不错的骁卫在他们之间盘腿席地而坐,一个出身漠北的士兵在战友的怂恿下从怀里取出一支削制的芦管放于唇边。寂寥而又悲戚的乐声溶进晚风,吹往天地之间。

    数十里之外的营寨,巡逻的兵卒隐隐地听到这笛声,以为是某个离乡的牧民便没再投注过多的视线。直到他愕然地发现百匹骏马从坡上俯冲而下,长刀的锋刃在营火的照耀下闪烁着明光时,残留在他眼中迟迟化不开的仅有一掠而过的红斗篷。精锐被首领带去同神策府云骑对峙,留在此地的仅是些负责后勤的守卫,警惕了大半个夜晚的士兵正值疲惫不堪精神懈怠的时候,景元这一出奇兵天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攻下已经有了城镇雏形的营寨没费太多的工夫,天光大亮时就有云骑士兵跑来向他汇报战况,他听着敌我伤亡的数字从口中念出,眼睛始终望向截获的水源。

    那是一条河。蜿蜒于漠北草原,流淌向东的一条银色的河。

    他想起龙神挂在臂弯里那条浅色的披帛。

    勉强拉回飘远的思绪,景元又听前来汇报的那个士兵说,军中几个从罗浮来的兄弟想要用营寨里剩下的那些礼器祭拜一下龙神娘娘。

    武者不惧神佛——他这样说,随后抬手打断士兵将要说出口的话,转过身,向着神策府的营帐走去——但此时不论是鼓舞士气,亦或为腾骁将军祈愿,都不是什么不可为的事情。

    “记得吗,上祷于龙,必蒙垂听。”

    出乎意料的是,与景元均为罗浮当地人的那些士兵听闻带领他们拿下捷战的骁卫同意这个不合时宜的祈愿时,纷纷要求由他来主持这场仪式。

    您毕竟是被龙神娘娘眷顾偏爱的人呀,景骁卫。他们这样说,大着胆子将一只斟满了烈酒的青瓷碗塞到景元手里。披散下白发的年轻人立于河前,端着瓷碗,使其倾斜成一定角度,任由碗中略有混浊的酒液流淌到牧草之中。

    景元轻声诵着诰文,一阵微弱的流风轻柔地拨弄开雪色的长发。天地之间逐渐只剩下口中不曾停止的祷词,风在塞外的草原上将时间静止。烈酒仍旧在流淌,淅淅沥沥如同落在江南的一场春雨,清苦的气味再一次弥漫开。长成青年的被龙神玉清偏爱的孩子凝望那条银色的河,看着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逐渐变得剧烈,他从青瓷酒盏里倒映的天光里瞥见了琉璃一般的天青的眼。放在胸口的青玉似乎在发热,隔了衣衫熨着心脏。

    此时景元恰巧念到那篇诰文的最后一句。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玉清君。”

    他听见簪钗底下坠着的珠玉碰撞的声音。

    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祭礼结束,修整了一日,景元带着士兵往腾骁将军处赶去。不知是否为一种错觉,来时那般迅疾的狂风不再吹起一阵尘沙,反倒从后方轻托着骑兵的脊背,护送他们前往战场。

    腾骁将军的部众已经被草原游牧民族中最骁勇善战的骑兵围困在攻陷下来的临时营寨数日。四周都是半人高的牧草,既阻碍了战马,又挡住了兵卒的前行。可步离的骑兵穿梭与其间的模样则与王公贵族们设在院落里的马球赛并无太大区别的娱乐,善于骑射的青年双腿夹着马腹,张弓搭箭便是一场铜铁铸就的雨。腾骁尝试过带兵突围,可歼灭的敌人总是与己方的损失不相上下,于是在被围困的第三日,神策将军下令弃攻为守。

    他对副将说: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老了。

    将军怎么会老呢。

    副将端着一碗烧至温热的水,送到腾骁嘴边。腾骁抬手接过碗,仰头灌了一口,顷刻间便皱着眉咳出大半。缠绕在腰腹的布料浸染出些许血色,副将接过碗,放到案桌上。

    待他把腾骁身上与血肉黏连在一起的布条剪开,又缠上新的,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的副将扶着他坐在案几后。面容看起来比腾骁年轻了太多的青年看着将军抿了口热水的动作,说,战士是不会老的。

    “不会老的是你。”腾骁半阖着眼睛,没有理会副将停顿了一瞬的动作,“人总是会老的。当察觉到衰老将至时,这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过得快。”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景骁卫还有多久才能到?

    副将缓慢地眨了一下天青色的眼睛,掀开营帐的门帘望了眼天空,回答说,最迟明日也该到了。

    明日……

    神策府的将军沉吟片刻,向副将开口:“饮月,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到明日呢。”

    当然,若是我当真没撑到景元那小子带兵赶来解围,以后他就要当你长官了。

    饮月闻言,轻笑道——这话您还是亲自同景骁卫说吧。

    景元带兵赶到时,残阳如血,照得两方的兵马像是在烈焰中厮杀。他挥动阵刀,领着士卒从后方袭击敌人的哨所,又向着对方战马的膝盖劈砍,任由钉了铁掌马蹄踏碎他们的颅骨。白发金瞳的将士从包围中硬生生地撕出一道裂口,本就与守军斡旋多日的游牧民已经失了大半的士气,阵型被冲散后便难以聚拢。腾骁将军骑着他那匹战马,提上长枪加入混战,副将饮月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挑破敌军的咽喉,甩出的血花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潇洒的弧线。

    弓弦铮然的响动在乱军之中不算明显,直到一支白羽箭迅疾地掠过众人的视线,他们才惊觉箭矢所指向的是同首领缠斗的景元。

    正对着心脏的箭,无法被阻拦的箭,腾骁看着铁铸的箭镞刺穿皮革的软甲,又穿透衣物。

    饮月听见一声极清脆的碎裂。

    阵刀的锋刃触及敌首的脖颈,划开暗黄的皮肉,一注血液喷溅到年轻的将士脸上。景元拔出卡在青玉裂缝里的箭矢,握在左手用作短剑,于敌军身边策马而过时刺入一个敌人的胸口。

    战事告一段落,落在那头蓬松白发上的血迹早已干透,显出些许棕褐色,将半边的鬓发粘成一缕一缕。腾骁原本将要落到他头顶的手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按上肩膀,说,“该是你升官的时候了。”随后又叫来副官,揽着饮月的肩膀对他说:看,你的新长官。

    “……将军?”景元侧头,看着身旁的将领,听见他说,我已经老了,年轻人。

    “战士不死。他只是老了。”

    待两人离去,景元坐在先前那条河延伸至此地的水边,掬一捧水清洗带着血迹的白发。水面浮着粼粼金光,而那光芒转瞬即逝,留在水中的便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倒影。青年愣了一下,很快别开头,用沾满了黄沙的斗篷遮住脑袋。

    请不要看我——打断他口中剩下话语的是隔着斗篷落在发顶的手。玉清君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把时间留给成长了太多的景家少爷。对于一位神明来说,景元随军出征的这几年不过须臾,比天上的鸿雁消失在视线里慢不了多少,但在凡人身上,一转而逝的年岁难以忽略。黑发龙女垂着眼睑,任由逐渐褪去了青涩与稚嫩的青年让双臂环抱于她的腰际。

    他闷闷地呼唤神灵的尊号,玉清君不厌其烦地应声作答,最后,她说,你不必担心我会离开。

    “景元,你是被神偏爱的孩子。”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有多僭越。因为神会接受,神会允许,而神总是仁慈的。

    景元想起曾经听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讲过的故事。异国的皇子在旅途中遇见了一只狐狸,狐狸对他说,请您驯服我吧,这样我就会每天满怀期待地等待您的到来,您的脚步声将为我带来最美妙的欢喜。

    白发金瞳的青年幼时便被家中的长辈反复念着龙神的恩泽,半透明的青玉陪着他度过近二十年的人生。尽管次数少得可怜,他依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庙宇里弥漫开的清苦气味,还有梦中那片海域里摄人心魄的万千灯火。他对于神灵来说或许只是万千生命的其中之一,和其他芸芸的众生没有区别。倘若他们没有任何交集,龙神不缺少他奉上的香火,不屑他投入箱中的铜钱,他也不会主动去呼唤一个仁慈的神。可龙神娘娘说,他是被神偏爱的。

    他早早地明白这是一种驯服,并且不厌其烦地仗着这宠爱去骚扰龙神。一朵花会在人的记忆里停留多久呢——她每一年会拥有一树的繁花,每一朵都相似又不同,景元希望玉清君能够记得他,久一点,再久一点,就像异国的皇子能够分清无数玫瑰当中属于他也最爱他的那一株。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

    景元默念了一句祷词,开口道——您可以爱我吗?

    “对于你来说,什么才算是‘爱’呢?”玉清君平淡地告诉他,你应当知道神从不轻易许诺。

    “我曾经应允过一个人的祈愿,龙神玉清会为爱所困,会铭记所有对她的恨和欲……所以我不会承诺永远爱你。”

    她听见曾经的小少爷在她怀里轻声笑了笑。

    他说,没关系,我会永远记住天空的颜色。

    而您只需要记得雪和太阳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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