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新奇
三天后,云初霁从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探出头来。
易感期终于结束了，三天里，云初霁觉得自己仿佛是独自在黑暗中爬行，只有唐见溪气味所构筑的堡垒是她唯一的安身之地。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如今欠唐小姐的越来越多，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已经死过一条的命够不够偿还。
在云初霁受到的教育里，人命的价值源于它的贡献，君王要守社稷，臣子要安天下，君子要齐家要报国，女子要谨持家务，生儿育女，而儿女要光耀门楣、孝顺父母，人不是以他本身的价值而是以他能发挥的价值作为立世之本，假如一个人没有能够发挥出他应该发挥的价值，以死明志也是一个能够得到尊重的方法，由此大家都安安稳稳地套进同一张网里，社会就此安宁。
云初霁作为一个异世孤魂，在这个世界茕茕孑立，无君无父，无兄无子，往日所学的一切在这里统统都派不上用处，同时，她崭新的性别把她完全拉出了旧有的框架，而新的框架，她尚且不知道究竟代表着什么。
把唐见溪的衣服全都收好放进箱子里，云初霁提起箱子，多日来第一次走出了这个套房，真正地走入了这个新世界。
不过这个新世界对她并不友好。
在艰难地通过记忆和动作模仿从悬空玻璃电梯下来后，云初霁还没来得及抚平她那颗受惊的脆弱心灵，就听到一个身穿紧身衣物（西服三件套）的男人面带笑容地对她说：“云小姐，还请付一下这段时间的房费。”
说实话，在云小姐过往十六年的枯燥岁月里，她从来没有亲手买过什么东西，鲜少的节庆出门的日子里，也都有侍女为她打点一切。
所以，云初霁懵住了。
差不多只剩些零头。
来自畜力农业时代的云小姐如是想着。
——啊，光脑。
冷静点，初娘，好好想想，想想原身是怎么付钱的。
这就是，新，新世界啊。
而怎么回家，自然不属于情绪激动的内容。
云初霁一开始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她也活不了几天，有钱没钱都差不离。
云初霁往后退了一步，此刻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有许多钱，这样她就能一直留在那间套房里等待死亡亲切的召唤。
但当她走出酒店门的那一刻，一辆悬浮车从天而降，猛地停在她面前，车上走下一个穿着异服的女子（背心加长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嘴里低声抱怨道：“这人怎么回事啊，不知道这里是停车点吗？”
结合自己目前所能掌握的所有信息，云初霁握了握拳，郑重地打开了光脑，在语音搜索怎么回家后，成功地找到了一个教学视频。
多亏现在科技发达，光脑的显示内容是需要特定配对的眼球晶片才能看见，而声音更是直接传输到主人的听骨中去，不然在这所酒店里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会十分惊讶地看着一个成年alpha面色严肃地盯着一个早教视频念念有辞。
在大堂经理越来越僵硬的微笑中，云初霁把她的包翻了两遍都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钱的东西。
可原身的记忆太不靠谱了，很多生活日常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特意记，甚至在现在记忆回溯时也极其困难，只有那些原身情绪激动时留下的记忆会比较容易出现。
下意识想从头上取个金簪抵债，却只摸到一头单调的秀发，上面连根布带都没有。
云初霁在手腕的电子表上点了几下，在大堂经理的帮助下，她像个七十岁的农村老奶奶那样磕磕绊绊地付完了款，打眼一看余额。
记忆终于浮现了。
太可怕了。
虽然是唐小姐特意吩咐要找这位alpha小姐收费的，但目睹了何助理送衣服全过程的大堂经理，靠着在岗位上多年锻就的眼力，暗自判断这个alpha绝对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折辱的炮灰角色，说不定，以后就是唐家的女婿呢。
但总要离开的，她云大小姐宁死也不会沦落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她第一时间想的是，我有钱吗？
“这个，您的光脑呢？”大堂经理小声地提醒道。
“第一个方法是，联系父母。”
“嗯，不行，我并非原来的云初霁。”
“第二个方法是，预约无人驾驶悬浮车。”
“嗯，如果是按里程计费的话，太贵，家里又没有父母帮我付钱，我身上的钱不知道够不够用。”
“第三个方法是，搭公共悬浮列车，不过要注意不能和陌生人说话或者吃陌生人递的零食。”
“嗯，这个可以，原来这个世界其实也是十分讲究男女之别和礼仪距离的啊，看来我不能单单依靠原身的记忆妄作评判。”
礼教精英云小姐对ABO世界的幼童礼仪水准予以充分肯定后，云初霁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跟着幼童导航前往悬浮列车站。
“小宝贝，注意靠右走哦，左侧在三分钟内将会驶来一架悬浮车。”
“小宝贝，不要随意触碰路边的植物哦，上面有很多会让人不舒服的细菌哦。”
“小宝贝，再往前走五百米就到目的地啦，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宝宝呢！”
在幼童助手亲切的帮助下，云初霁成功地搭上了回家的车，并且她被唐见溪持续性冷嘲热讽伤害的心灵也在一声声甜蜜的小宝贝中逐渐得到了安慰。
啊，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还是不像原身认为的那么冷漠嘛！
其实就是原身有性格问题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云初霁踏入了她的家——名义上来说。
原来的云初霁今年读大四，由于家境算得上优渥，便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在校外买下了一栋小公寓，她在校寡言少语，朋友不多，给人的印象是那种羞怯的学霸，这也是她能被唐见溪找上的原因。因为太过沉默羞怯，所以四年里基本没人来过她家作客，以至于她沉默羞怯的面具尚且能维持下去。
但其内里，却是一个狂热的alpha至上者。
这一点，从她乱糟糟的家和贴满墙壁的各类宣传海报就可以看得出来。
“omega就该滚回家里去！”
“每个omega至少要为帝国生五个孩子！”
“我是alpha，我支持婚姻配给制！”
总之，这是作为生于封建时代的云初霁都觉得过分的提议，至少她认为，生五个以上的孩子就是十分痛苦的事情，记忆中生孩子多的女人寿命都不怎么长，甚至她的堂姐就死于生产，以至于虽然母亲和书本都大力赞扬绵延子嗣的重要性，可云初霁在私心里总对生育这件事抱有原始的恐惧。
至于不让omega抛头露面和用婚姻禁锢omega的提议，由于自己曾经就面临那样的生活，所以她并不能非常客观地判断对错，而尤其无法让她客观的是，omega除了能生孩子之外和女人是一样的吗？
可是，云初霁从记忆中得知，这个世界也存在男性omega。
那么，这就是说，男人也要被关在家里，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而云初霁没有忘记的是，原身在生理性别上，除了是alpha之外，还是一个女人，所以情况是，一个女人呼吁着一类包含男人的性别群体去过过往女人过的生活？
云初霁揉了揉太阳穴，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性别，她还是像刚来时那样头晕目眩。
静了静神，云初霁扫视这间一团乱而且因为各种标语显得尤其丑陋的房子，叹了口气，再次拿起打扫工具开始了她的劳动。
整整打扫了六个小时，这间房子才算勉强符合云初霁的审美需求，除了差几幅字画、一座博古架、几只花瓶外，基本上可以说是能够生活了。
ABO时代里，AO由于体质特别，所以会在家里囤积大量的营养液和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倒是方便了云初霁，她决定在牛头马面代言人唐见溪来找她之前，这段时间就都暂且在这间房子里窝着度过。
而见识新世界啦、完成原主的学业啦都不是云初霁要担心的问题。
作为一个来日无多的人，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那件事是，确认一下云家还在不在。
很难。
云初霁以为用无所不知的光脑可以查到，但光脑也只是能够采集人类留下的信息而已，而那些没有留下的，统统都会堕入同一片虚无，那片虚无的名字，叫做历史。
云家唯有云初霁那位声名遐迩的祖父云临江在历史上留下了只言片语，他被后世的史学家纳入了忠臣传，在全文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五字的篇幅中占据了三百二十七个字。
至于云家的其他人，包括她那位做到了礼部六品管的二叔，在历史上都杳无音信。
而关于青陵县，只有短短一行字，蛮兵入关，破城，城中壮男皆死于刀下，妇孺残留十不存一。
但这已经距离云初霁的时代足足有三百五十年之遥了，三百五十年沧桑巨变，云初霁都无法确认云家是否已经迁离，要知道，就在她活着的时候，虽说云家宗族将青陵县当作历史悠久的故乡，但实际上云家在此盘踞也不过满打满算近七十年岁月而已。
仅仅是三百五十年的五分之一。
但就算云家迁离逃脱了这次破城之变，可现如今距离云初霁的时代已经有一千八百年的时光，这么长的时间里，发生过不计其数的战争、灾害、革命和饥荒，云家能否存留，存留的又是否是曾经的那个云家，这一切都蒙在了一团悲观的迷雾当中，让人不敢窥视。
云初霁僵硬地靠在椅子柔软的靠背上，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意识到，所谓的新世界，究竟新到了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