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公主…公主醒醒……”

    姜宁玉猛然睁眼,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脸侧。

    芸娘忙起身为她擦拭冷汗,柔声问:“公主这是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吓成这样?”

    惊魂未定的姜宁玉扭头看见熟悉的面容,诧异出声:“芸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刺死容妃前将身边亲近的婢女内侍都送出宫安置了,难不成谢羡竟丧心病狂到毒死她还不解恨,还把与她亲近的人都找不来弄死,好叫她们地下相聚?

    “公主是睡糊涂了?”芸娘满眼疼爱地将她脸侧的发丝撩到耳后:“姣蓝这几日染了风寒,晚上都是奴婢为公主守夜的。”

    姜宁玉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望着她。

    “公主喝口水压压惊。”芸娘说着站起身,朝桌边倒水去。

    姜宁玉借着昏暗的灯火,打量起四周的布置,不似她幽居两年的公主府的破败,也不似谢府的清雅,反而华丽而精致,随手一个摆件都价值连城,连床边的轻纱帷帐都是贵逾黄金的香云纱。

    这是她在宫中的住处,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芸娘走回来,轻抚在她的后背上喂她喝水。

    凉水入胃,姜宁玉才觉出了些真实感,转而目光落在一旁的小柜上,小柜上放着一个瓷白莹润的玉壶春瓶。

    “把那个瓷瓶拿过来。”姜宁玉声音微哑。

    芸娘虽不解,却还是应声拿了过来。

    那玉壶春瓶是她的表哥送她的生辰礼物,沈仪竹来她宫中时看上,向她讨要,姜宁玉因为是旁人相赠没有允她,但当天就被沈仪竹“不慎”摔碎了。

    可现下本该摔碎的瓷瓶却完好无损地在她手中,姜宁玉一时心神激荡,问:“芸娘,今年是哪一年?”

    “今年是元熙十四年呀,公主这一觉当真是睡傻了。”芸娘轻笑着抚她的脸。

    “元熙十四年?”姜宁玉喃喃道:“现在是元熙十四年吗?”

    她不是在做梦了吧。

    姜宁玉将瓷瓶扔到一旁,猛然扑过去抱住芸娘,声音染上了哭腔:“我没有被毒死吗?我舅舅他还好吗?”

    “公主说什么胡话,您当然还活着,谁敢给您下毒?”芸娘发觉她情绪不佳,哄小孩一样抚摸着她的后背,顿了顿,柔声安抚:“周将军当然也好,现下并无战事,周大将军自然是平安无虞的。”

    她的舅舅还活着,没有背上叛国罪名,也没有满门覆灭。

    姜宁玉紧紧抱住芸娘,像小孩子一样在她怀中蹭了蹭,瓮声瓮气道:“太好了。”

    她还活着,她可以保护她的舅舅,也可以重新过好她的人生。

    姜宁玉怕自己在做梦,不敢睡下,维持着环抱芸娘的动作,芸娘也陪着她,抱着她半坐在床上,一直到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

    姣蓝见姜宁玉醒来,便领着宫人进来侍候她梳洗。

    “姣蓝,你好些了吗?”姜宁玉问。

    “谢公主挂心,昨日便好了,奴婢怕过了病气给公主,所以今天才敢来见您。”

    姣蓝生性好动,说话时神采飞扬,很有精神头。

    姜宁玉正情绪沉闷,听她的话音心情便好了很多,只是没好上片刻,便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宁玉,姑母让我来寻你同去她那儿坐一会儿。”一身淡色衣裙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望着姜宁玉,笑意亲昵。

    姜宁玉冷淡地抬眸瞥了她一眼,没言语。

    来人正是前世那个临她出嫁前还要特地来恶心她的沈仪竹。

    沈仪竹与她素来亲厚,以为她没听见,重新唤了声:“宁玉?”

    “不去。”姜宁玉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没有看她一眼,只冷冷地吐了两个字。

    沈仪竹一愣,芸娘拿着梳子的手也僵在半空,与姣蓝面面相觑,试图从对方那里得知公主忽然冷脸的原因。

    片刻,沈仪竹走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宁玉,你不是最喜欢去容妃娘娘宫中吗?”

    姜宁玉心中冷笑,她现在见了容妃,保不得一时冲动杀了容妃,那她不就白白重活了一世。

    “不想去了。”

    沈仪竹面色僵白,她出身相府,姑母是陛下最宠幸的妃子,又与骄横跋扈的长宁公主交好,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从没有人下过她的脸面,但姜宁玉又是她得罪不起的。

    尴尬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沈仪竹看见桌上的质地莹润的玉壶春瓶,顺手拿了起来,恢复到平时温柔亲和的样子,笑道:“这样的瓷瓶倒是少见,宁玉是从哪里寻来的?”

    姜宁玉从铜镜中看见她手里拿的那个前世被她摔碎的瓷瓶,淡声道:“小心点,摔碎了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沈仪竹愣了下,放下瓷瓶,状似受伤道:“宁玉,我是不是哪里惹你生气了?”

    姜宁玉颦了颦眉,反问:“本公主素来不好相处,喜怒无常,你头一天才知道吗?”

    沈仪竹垂眸,她知道,但姜宁玉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过。

    上妆后,姜宁玉站起身,见沈仪竹还站在原地,烦躁地颦眉,但在救下舅舅之前,姜宁玉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便缓了声音道:“你先回容妃娘娘那里去吧,我今日有事要做,便不陪你去了。”

    沈仪竹艰难地挤出了个笑,道:“好。”

    姣蓝是个藏不住话的,刚走出公主殿,便凑到姜宁玉跟前问:“公主今日对沈姑娘怎么不似往常一样亲厚了?”

    芸娘在旁捣了姣蓝一肘子,示意她闭嘴。

    姜宁玉倒是没有在意,转头捏了捏姣蓝的脸颊,笑道:“没什么,就是本公主忽然觉得她没有姣蓝可爱,还是跟姣蓝一起好玩。”

    姣蓝嘿嘿笑了两声。

    芸娘比她们两个大上六七岁,最是沉稳,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们闹,道:“公主不与沈姑娘亲近也好,她看着不像是真心待公主的。”

    姜宁玉点头。

    “公主,我们现在这是去哪里?”姣蓝问。

    “去宫正司找个宫女。”

    “哪个宫女?”

    姜宁玉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脑海中缓缓浮出两个熟悉的音节,昭露。

    被幽禁公主府之前姜宁玉将原来跟在她身边的宫人都送出来了宫,她本以为自己孤苦到死亡,却不想遇见了昭露。

    昭露是宫里送过来照顾她的宫人,她一个失势的公主,昭露本可以不理会她,可这个在她风光时没有享受过半点好处的人,却无怨无悔地陪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困苦的时光。

    途经宣政殿前,望见黑压压跪了许多大臣,姜宁玉一时想不起来这时间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便问:“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因为科考泄题,主考官陈端良大人入狱,这些大臣是来为陈大人诉冤的,已经跪了两日了,今天是第三日。”

    姜宁玉想起来了,今年是科举会考的头一年,会考刚刚放榜,泄题的事就捅了出来,主考官陈端良首当其冲下狱,副主考官又说亲眼看到陈端良将考题卖给考生,但因拿不出来铁证,因此僵持下来。

    在姜宁玉看来,副主考卢晁泄露考题的可能更大,与寒门出身的陈端良不同,卢晁出身士族,家里是有名的门阀世家。在此之前,官职都是由士族直接担任或者推荐人担任,用考试铨选官员无疑触及了士族的利益,从科举提出来到现在已经三年,士族不断阻挠推行科举,这次泄题也极有可能出自他们之手。

    前世这件事是由陈端良的好友太傅宋恪揽了下来,最终宋恪贬官,陈端良流放,少了陈端良的推崇与坚持,此后再没举行过科举。

    姜宁玉垂眸思虑片刻,她要就救舅舅总得有人帮忙,或许这一世她可以试着必要的时候拉陈端良一把。

    “那是谁?”

    姜宁玉思绪被拉回,顺着姣蓝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从远处匆匆走来,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衬的本就清冷的眉眼更加高不可攀。

    将将入深秋,旁人连棉衣都没穿上,这人却依旧披上了裘衣,这么娇气还能是谁?

    姜宁玉撇了撇嘴:“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谢羡,今年刚从地方调任回京。”

    姣蓝缓缓歪了头,出神道:“公主,他长的真好看。”

    有被谢羡毒死的经历在先,姜宁玉无不恶毒道:“随了他母亲,他母亲可是二十多年前名闻遐迩的绝色舞妓,数不清的王孙公子为见其一面一掷千金,他怎么可能不好看。”

    “他母亲是舞妓?”姣蓝惊讶问:“那他现在怎么……”

    “他父亲是陈郡谢氏家主,他的嫡长兄不成器,前年还因为犯事入狱,所以他爹临死前将谢氏交给了他,现在他是谢氏家主。”

    “原来是这样。”

    芸娘道:“听说前任谢氏家主的子侄良多,最终却选了有个舞妓母亲的谢羡,想来谢羡定然是能力不凡。”

    姜宁玉听不得别人夸这个坏胚,撇了撇嘴:“但是谢羡这个不仅脾气差、记仇,还心狠手辣,也就脸好看点。”

    她们说话的间隙,谢羡已经站在了宣政殿前,太监进殿通禀,他站在原地慢悠悠解狐裘递给守门的太监,有宫女端着茶水从他身旁经过,没走稳,摔倒前下意识伸手拽他。

    谢羡侧身躲过,冷眼看着宫女摔倒在地。

    姣蓝咂舌:“看着确实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

    “他有洁癖,不喜欢旁人碰他。”

    姣蓝“哦”了声,低头看见姜宁玉蹲下身手按在地砖上蹭来蹭去:“公主,你做什么?”

    姜宁玉站了起来,没答,只道:“一会走到谢羡面前时,你假装没站稳推我一把。”

    “啊?”姣蓝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见姜宁玉已经朝谢羡的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人面前,姜宁玉笑着朝人招手:“谢大人,别来无恙啊。”

    谢羡抬眸看她一眼,而后平静地垂下眼睫:“见过公主。”

    打完招呼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言语,姜宁玉对谢羡可没什么好说的,只静等着姣蓝推自己,谁曾想却迟迟没等到。

    干站着实在尴尬,片刻姜宁玉只好继续找话:“许多年不见谢大人了,大人倒是风姿更甚了。”

    她话说的轻佻的同时,眼睛还没正形地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

    谢羡重新抬眸望了她一眼,声音沉静:“公主谬赞。”

    姜宁玉没注意到那人虽然面色冷淡,耳根却悄悄浮上点粉色,只觉得这人倒是比小时候沉得住气,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劲的很。

    她更没心情和谢羡说什么了,回头朝姣蓝做嘴型:“怎么还不推?”

    “哦!”姣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紧接着演技拙劣且夸张地“诶呀”了一声,假装没站稳,伸手推了姜宁玉一把。

    姜宁玉被姣蓝笨拙的演技震惊地没缓过神,被她实实在在猛推了一把,等回神整个人已经朝柱子上砸去。

    “公主。”一声惊呼过后,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姜宁玉睁眼,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

    姣蓝这番作态,整的她故意向谢羡投怀送抱一样,姜宁玉欲哭无泪,却不忘初衷,趁机将手心从地上蹭来的灰全部抹在了谢羡身上。

    “公主可还好?”

    “好,”姜宁玉抹完最后一把,自己站好,略有些窘意:“别介意,我这婢女就是偶尔脑子有点毛病。”

    “没关系。”谢羡轻声道。

    他身上的官服是淡红色,抹上去的灰尘不仔细瞧不出来,但姜宁玉却极为满意,谢羡能看出来就行,能恶心到谢羡她就开心了。

    “回见,谢大人。”姜宁玉笑着挥手。

    谢羡静默垂首,端正地抬手见了个礼,再抬眸时姜宁玉已经转身离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又垂眸看自己衣袖上被抹上的灰尘,接着谢羡的眸色深了几分,白皙的手指轻抚上被弄脏的地方。

    离开宣政殿,姜宁玉还记得方才的事情,捏了捏姣蓝的脸凶巴巴道:“你刚才怎么回事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演戏吗?”

    姣蓝不服气道:“不是啊,公主,那地方平平坦坦的,连点灰尘都没有,奴婢怎么可能原地摔倒推了您嘛。”

    姜宁玉用手指推了下她的额头:“你还有理了,你这样不是让谢羡觉得我是在故意投怀送抱?”

    姣蓝眨了眨眼:“您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对那个坏胚投怀送抱?”姜宁玉张开双手,凑近姣蓝眼前:“那个姓谢的坏胚有洁癖,本公主是把灰抹他身上恶心他,什么投怀送抱!”

    姣蓝将信将疑地点头:“公主,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啊?”

    姜宁玉心道:一杯毒酒把我送走的人没让他偿命就不错了,恶心下他算什么?

    可这终究是上一世的事,对着这一世姣蓝,姜宁玉轻叹口气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到宫正司后,姜宁玉怕中间出现什么意外,直接要来了宫女的名册,打算自己把昭露找出来。

    皇宫内的宫女近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也实在不少,芸娘看姜宁玉找的辛苦,便道:“公主找哪个人,奴婢帮您一起找吧。”

    姜宁玉思忖片刻,将一半名册分给芸娘:“也好,你向来心细如发。”

    姜宁玉说完,握住芸娘的手腕,在她掌心划出“昭露”二字,道:“把她找出来。”

    姣蓝听的好奇:“公主要找谁?”

    “前些日子碰到的一个宫女,很有趣,我想调她来身边。”

    姜宁玉很快看完自己手上的名册,没有看到昭露的名字,静等着芸娘看完,却见芸娘合上图册对她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姜宁玉将两人手上的图册调换。准备再互相看下有无遗漏。

    一刻钟的时间,姜宁玉又把芸娘看过的名册看了一遍,依旧没有见到昭露的名字,芸娘紧跟着看完,也是摇头。

    姜宁玉愣了下,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时间昭露许是还没有进宫。

    花费一个时辰,姜宁玉又认认真真地手中的名册重新翻了一遍,再次确认里面确实没有昭露的名字。

    她呆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走出宫正司,外头日近正午,她抬手挡了下有些刺眼的阳光,又想起了昭露。

    前世她被幽禁公主府时正是最失意的时候,没有闲情去关心别人,而昭露性冷少言,也从未同姜宁玉说过她的过去,以至于现在姜宁玉根本不知该去哪里寻她。

    姜宁玉自知自己的处境看着是鲜花似锦,实则是烈火烹油,怕连累昭露,她不敢将昭露的名字告诉总管太监让他留意,只想着自己多来几回。

    回程时又走到宣政殿,姜宁玉与谢羡迎面撞上。

    谢羡没有言语,远远见了个礼,便打算转身离开。

    姜宁玉正觉心情不畅,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离开,快步走上前拦下他:“如此急色匆匆,谢大人这是去哪里?”

    谢羡抬眸望了她一眼,淡声道:“去狱中看望陈大人。”

    “我同你一道去如何,正好我也许久不见陈大人了。”

    谢羡几乎没有犹豫:“好。”

    他答应爽快,姜宁玉反倒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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