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癸卯年二月十七,宜嫁娶。

    晨光亮起没几时,天色忽然又暗了下来,接着很快落下了细雨。

    潮湿的气息顺着雕刻精致的窗棂钻进了死气沉沉的屋内,姜宁玉身着单薄的素白中衣坐在铜镜前,垂眸出神地望着自己手中莹蓝色的琉璃玉簪。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她那个担着叛国罪名战死沙场的舅舅年轻时赠于自己小妹的生辰礼物。

    门外来送婚服的婢女淋了雨,撅起嘴不悦地嘟囔道:“我是走了什么霉运,好生生地竟被调来这公主府办婚事。”

    与她同行的婢女年纪尚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趁机问出了自己困惑许久的事情:“长宁公主不是陛下唯一的女儿吗,为何今日她大婚,这公主四周冷清清的,连灯笼红绸都见不着,似乎只有公主府的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

    扯到这个话头,年长的婢女兴奋地挑了挑眉,也不着急进去了,道:“你刚进宫不晓得,从前陛下确实宠爱这个独女,从小放在金玉堆中养大的,宠的她骄横跋扈,不仅插手朝政,还与多名男子不清不楚,后来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年幼的婢女赶忙将耳朵凑过去,好奇到眼睛一眨不眨,急声催促:“姐姐快说呀。”

    “一剑刺死了陛下最宠爱的容妃娘娘。”

    年幼的婢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容妃娘娘不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吗?”

    “哄人的幌子罢了,不然极受陛下爱重的长宁公主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失宠,又被幽禁府中。”

    那婢女压低声音:“长宁公主的母亲早逝,容妃娘娘疼宠爱惜她,教养她长大,对她无有不依,却最终得了这个结局。”

    年幼婢女惊疑不定:“那公主此举岂不是与弑母无异?”

    “是啊,经过这件事,陛下再宠爱她也心寒了,但最后还是顶着满朝压力保下了公主,将她幽禁在府中,这才一年多,又为其寻了件好亲事,赐婚给咸亭郡公谢大人。”

    “犯下这等大错,陛下还能如此待她,公主倒真是命好。”

    “…………”

    公主府实在过于冷清,这些压低嗓音的谈论便和着冷气从檀木门的缝隙飘进姜宁玉耳中,惹得她勾唇嗤笑,抚摸着手中的玉簪,轻声重复:“命好?”

    “谁教的你们规矩竟敢非议公主?”门外忽然传来怒斥声:“惊扰了公主你们有几个脑袋?”

    婢女慌慌张张地跪下缩紧了脑袋,虽然长宁公主已然失势,但她当初刺死贵妃的事实明晃晃摆在眼前,没有人愿意去触疯子的霉头。

    “昭露,”姜宁玉提起声音道:“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你先进来吧。”

    昭露应了声,低声警告那婢女两声后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放在姜宁玉的手边:“殿下,时辰不早了,该上妆了。”

    姜宁玉低头抚上喜服,红绸金丝,密密麻麻的明绣暗绣交织在一起,打眼便知价值连城。

    “礼服是送错了吗,宫里还舍得这么给我花钱?”

    话音刚落,后面跟进来的婢女瑟缩着又放下一套喜服,姜宁玉抬眸困惑地看向昭露:“怎么回事?”

    “谢家也送过来一套。”昭露解释。

    谢氏家主谢羡便是那个被迫要娶她的倒霉蛋。

    夫家准备新娘的喜服,饶是姜宁玉见多识广也不禁错愕,垂眸看向宫中送过来的喜服,本来尚佳的喜服在谢家送过来的那套奢华喜服的衬托下黯淡无光。

    姜宁玉反应过来,谢氏素有天下第一士族之称,是脸面看的比命重的高门世家,谢羡这是知晓她的处境,害怕她失了他谢家的脸面才送过来的婚服。

    “殿下要穿这套吗?”昭露问道。

    姜宁玉微微颔首站起身来。

    皇帝虽然明面上说容妃娘娘是暴毙而亡,但容妃娘娘到底这么死的士人大多心知肚明,她现在的处境和名声,谢羡娶她本就是吃了大亏,配合谢羡保全谢家的脸面算她分内的事。

    婚服出乎意料地合身,穿好后姜宁玉重新坐下来,抬脸让昭露为她上妆。

    “薛世子妃来了,说要为您送嫁。”昭露收起唇脂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

    平南侯世子薛岚与曾是她的未婚夫,而薛世子妃李仪竹则是她相识十多年的闺中密友,也是那个死在她剑下的容妃娘娘的侄女。

    “快请世子妃进来,”琉璃玉簪在手中转了一圈后,姜宁玉明艳的眉目弯了起来,轻笑道:“怎么现在才说,倒显的我不敢见她。”

    “是奴婢思虑不周,”昭露慢退两步:“奴婢现在就将薛世子妃请进来。”

    不多时,一位妇人挺着孕肚在婢女的搀扶下慢腾腾地走了进来,秀雅的眉目轻蔑地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没想到当年门庭若市的公主府会冷清成这般,妹妹一路走过来险些以为走错了呢。”李仪竹神色傲慢地抚了抚鬓角,接续道:“想当年姐姐何等风光,如今竟然沦落至此,真是令人唏嘘。”

    姜宁玉神色不变,笑吟吟道:“托容妃娘娘的福。”

    闻言,李仪竹的面色有一瞬的狰狞,却很快恢复如常:“我来时薛郎千叮咛万嘱咐让万万不可操劳,保重自己和胎儿,他公务繁忙还要时时操劳我这些琐事,真是辛苦他。”

    “你还真是,”姜宁玉轻叹一口气,状似无奈道:“从小就喜欢捡我不要的东西,以前低眉顺眼的什么都不敢说,现在倒好,还要捧着我丢掉的东西到我面前炫耀。”

    “你……”李仪竹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从前姜宁玉虽性情跋扈,但却拿她当亲妹妹,对她照顾有加,从没有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见她回不上话,姜宁玉也没理,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道:“听说薛世子府内妻妾成群,还有妾生下了长子,能和这么多姐妹住在一起,妹妹一定很开心吧。”

    李仪竹似是被踩到了痛处,搭在丫鬟小臂上的手猛然抓紧,声音登时变的尖利:“谢羡倒是洁身自好,但你以为他真心想娶你吗,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尊贵无双的长宁公主吗?”

    她不甘心,不甘心从前的姜宁玉身上万千宠爱,可以肆无忌惮,而她却要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算计,好不容易姜宁玉落到这般田地,她则抢了姜宁玉的未婚夫得以高嫁侯府,没想到转眼间姜宁玉竟又要嫁入谢家。

    陈郡谢氏,家主袭封郡公,素有天下士族领袖之称,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权势煊赫,自然是她嫁的那个没有实权的平南侯府比不上的。

    望着姜宁玉艳若桃李的精致眉眼,李仪竹面上止不住的妒意与厌恶:“就算是从前,也没人真心爱你,你以为陛下是宠爱你吗,陛下不过是顾及着你那个战功赫赫的舅舅,你舅舅在,你才是最贵无双的公主,就算是你杀了宠妃,也不过才落个禁闭,可你舅舅现在不在了,还变成了通敌叛国的罪臣,你看,你立刻也变成了谁都能踩上两脚的烂泥,你从前跋扈任性,如今落得如此地步真是活该。”

    姜宁玉蓦然攥紧自己手中的琉璃玉簪,半晌忽然笑了出来:“对,你说对,我是活该,那你呢,听说容妃并不是你的姑姑,而是你的母亲,你是容妃入宫前生下的女儿。”

    李仪竹一怔,惊的后退半步:“你、你怎么知道?”

    姜宁玉冷笑一声,三两步走到兵架前抽出一柄长剑:“容妃杀了我的母亲,我为母报仇,正是用这把剑刺进了容妃的心口。”

    姜宁玉凑近李仪竹,将剑递到了她手中,亲昵地在她耳边道:“现在该妹妹了,为母报仇,将这把剑送进我的心口。”

    李仪竹僵硬地握着冰冷的剑柄,动了动唇却没说出半字。

    “你不敢,你不敢赌上自己的前程,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所以你倒是不活该。”姜宁玉面上露出一抹几乎算的上疯狂的笑容,劈手夺过李仪竹手中的剑,架在她细嫩的脖颈上,轻低声道:“你不敢,我敢,我敢杀你母亲也敢杀了你。”

    李仪竹的婢女从忽然而来的惊吓中回过神,怯生生地想要去阻止却被昭露手疾眼快地拖拽到了一边。

    李仪竹余光瞥见颈间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剑,面色霎时灰白,一动也不敢动。

    姜宁玉轻轻动了动自己手中的剑,锋利的剑刃轻易地在李仪竹颈间碰出一条血痕,姜宁玉音色泠泠:“你真应该庆幸,我现在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接着,她掷剑于地:“少来我眼前讨嫌,滚吧。”

    劫后余生的李仪竹猛然喘了一大口气,瞪大双眼惊魂未定地望着姜宁玉,还是她的婢女先反应过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往门外走。

    昭露面色如常地将剑收回剑鞘,问:“公主要吃点什么吗,奴婢去为公主准备。”

    “照常就好。”

    昭露应声离开。

    四周安静下来后,姜宁玉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根琉璃玉簪,怔然许久,重新将其握在了手中。

    她还不能死,他的舅舅一生征战,满门战死沙场,到死却背负了叛国罪名,受尽唾骂,遗体不归故土。

    在舅舅洗去罪名之前,她都会好好活着,就算谢羡不喜她,成婚之后刁难她、欺辱她,她也会忍下来,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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