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打

    此话一出,小皇帝抢先抚掌大喝道:

    “好!即刻将蹴鞠阵中所需之物都给朕一一置备齐整,万不可耽搁郡主大事!”

    小皇帝的喉音尚且带着稚气,可当中裹挟着微弱的成熟男音遁入耳中,带着尚不成气候的凌冽之感像一根凭空刺到人脊背的银针,众人具是一凛。

    这根银针显然也没放过符太后,逼着她将快要出口的话压了下来,可惜了那副精美的黄金珐琅护甲,硬是被掰出一个极为不自然的弧度。

    侍宴的宫人们忙着归置蹴鞠所需之物,贵人们趁此间歇均被引至阁中更衣。

    跟着穆炜娮进宫侍宴的绿菽一手提灯一手秉烛,立在廊下静候出恭的主子,不堪的闲话避无可避,悉数入耳。

    “皇上光顾着张罗,也不问问座下的公子们愿不愿意去接郡主的球。”

    “老得都可以给人当娘了,还府中主君呢,还不如学她义父,也给自个人挑个义子……”

    “不是说要给常家作填房吗,怎么……”

    “太后今儿请她来就是摆明别想嫁进常家的意思,你想啊,她可是摄政王府的人,跟常家……”

    “国舅府的那位待嫁淑媛方才可差点儿把酒盏给砸了……”

    “真是猪油蒙心了,瞧上了尹家人……不能够吧,旁得不说,她好歹嫡出……太后还真是心疼她,一直压着呢,太后能对你我姐妹婚配之事也如此上心就好了……”

    “嫡出又如何?你我庶出的好歹还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真真嫡出的那位…哼……”

    绿菽喘着粗气,手中的蜡光晃晃荡荡。

    “气什么呢?人家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现在内廷都什么风气,宗室女的闺中闲话也能如此这般堂而皇之?”

    穆炜娮瞧着那几抹倩影消失在廊角处,才满满拐了出来。

    “那几位公主是先帝几个低阶选侍所出,本就疏于教养,先帝还在的时候,这几个公主的生母跟符太后亲厚,符太后这不一朝得到嘛,自然也就……”

    绿菽见穆炜娮呆立在原处也不言语,只得噤声等候。

    一股奇异且有些熟悉的气味在鼻尖处一晃而逝,在哪儿闻到过呢?

    穆炜娮就怎么思索着随绿菽回到了宴中。

    圣上座下已归置一新,太后凤座被移到了隔开宗室女的珠帘后,也不知道是怕蹴鞠无眼冲撞了凤驾还是对重开蹴鞠最后的抵制。

    穆炜娮并不理会座下的天子门生是否心甘情愿。

    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外一回事。

    作我穆炜娮的夫君,还是先从能不能开始想吧。

    穆炜娮扫了一眼更衣之后立在不远处的所谓天子门生,刚才还长袖翩翩带着仙气,现下窄袖马裤,纤细无力的四肢无所遁形,穆炜娮一一扫视,它们竟然承受不住,抖个不停。

    穆炜娮内心一讪。

    弱鸡,你们也配?

    在一群不情不愿的弱鸡面前,穆炜娮愈发不想客气,蹴鞠白打的功夫必须显摆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头、肩、臀、胸、腹、膝的触球舞蹈,稳准狠,颠起了牛皮鞠就没让它落过地。

    穆郡主这些年虽瘦弱了许多,可并不缺这白打的力气,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副脊骨她可没丢弃。

    猩红的裙摆划出的曼妙的弧线,弧线上尽是众人各怀心思的灼灼目光。

    香燃尽,皮鞠落在脚尖上,通体都是势不可挡的傲气,穆炜娮眸光一抬,倦怠地扫过那些抖得愈发厉害的瘦腿。

    小皇帝生来就没瞧过几场筑球,他跟穆霄瑞一样,只敢偷偷地瞧上几本被封禁的蹴鞠阵谱。

    甫一击锣开球,他的目光就凝在那被控制地炉火纯青的皮鞠上。球一落,他非常捧场地带头抚掌喝彩。

    旁坐的柏燊把穆炜娮的那抹不加掩饰的傲慢瞧在了眼里,轻抿薄酒,心里想得跟义女一样。

    弱鸡。

    蹴鞠的确是强军操练的好法子。

    重开蹴鞠,符太后极力反对的原因,柏燊了然于心,倒是小皇帝极力促使重开蹴鞠的意图徒然让柏燊有些拿捏不住。头一回如此激烈地反对母家,仅就是对蹴鞠单纯的热情还是怀了别的意思?

    到底是柏氏骨血……

    柏燊扫开心中对符太后和常家的蔑视,头一回把小皇帝当成一本呈上来的新书,开始思索如何将他慢慢翻开。

    “谁来接本郡主的头五球?”

    穆炜娮嫌恶地避开那些抖动的瘦腿,心想:五球还真是抬举你们了。

    堂下无人应对,正当穆炜娮不耐烦地转头想再问一遍时,空中突然飞出一支力度极烈的皮鞠,倒不是冲穆炜娮来的,球飞过她头顶突然急速坠落,眼看就要砸到摄政王的酒案上。

    周遭的侍宴宫人忙着阻挡之际,又飞出一只皮鞠,这回竟是往皇帝方向。

    宫中护卫都在宴席外围守卫,来不及赶到,离得近的都是些手脚无力的侍宴宫人,一时间手忙脚乱。

    正待宴中宽坐的常沥符成林并尹晔等人去寻觅无端开球之人的时候,灯下一团窜动漆黑怪物突然冲向珠帘方向。

    这怪物睁着一双绿眼,顿时惊得座中众人惊叫连连。

    珠帘内的全是女眷,穆炜娮立刻跑了过去,揭开珠帘闪身入内,见那怪物一口利牙正咬在常依薇的裙摆上,常依薇将符太后护在身后,魂不附体地惊声呼救。

    穆炜娮不及多想,急忙窜了过去,伸手摘下常依薇腰间的香包,冲那怪物挥了一挥,那怪物果然立刻就松了口,冲穆炜娮扑了过来,一口咬在穆炜娮小臂处,鲜血尚未浸出,那怪物的头颅顷刻间就被砍了下来。

    “管好你自己。”

    持刀的身影拎着喷血的头颅,咬牙切齿的声音带着一股血腥味,比那绿眼怪物让她心惊多了。

    穆炜娮眼神瞄过那持刀的身影,来不及体察被咬伤的苦痛就被自己方才的举动蠢呆了。

    果然。

    符太后扫了一眼扑到尹晔怀中的惊魂未定的常依薇,咬牙切齿道:

    “来人,把穆炜娮拿下!”

    ————

    那怪物撕咬不过顷刻间,穆炜娮就能锁定是香包的缘故,这怪物的由来和她脱不开关系。

    可她若是心存恶意,大可由着那怪物作恶,又何必冒着被撕咬和揭穿的风险冲进珠帘内。

    就在这样争论中,穆炜娮确实被拿下了,可也没有完全按照太后的意思被直接押往掌狱司。符太后碍于小皇帝和摄政王的重压,最后只好把她交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是自己的亲儿子,符太后笃定这回柏燊断然占不到便宜。

    那怪物是一头恶犬,来历不明。

    穆炜娮被宫人们带去关押的时候还不停思索着,宴中众人更衣之时,偏殿的那抹熟悉的异香,它和常依薇香包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当时常依薇也在偏殿吗?不会。她应该是在伺候太后更衣,那几名女子不会择一处太后会在的地方多嘴多舌。

    穆炜娮就这么想着,掌中无端生出粘稠之意。宫人掌灯一看,她手臂的鲜血已是淋淋漓漓。

    “哎呦,可了不得了,郡主你可被那畜生咬下一块肉喽!这可如何是好哟。”

    领路的内侍有眼力见得很,方才的局势颇明确,这郡主有小皇帝和摄政王同时撑腰,绝对是太后暂时灭不掉的主,他可得好生伺候着。

    他吩咐宫人们给这间关押她的屋子额外置备了不少贴心的物什,卧榻上的寝具干净柔软了许多,穆炜娮躺在上面,由着赶来的御医给自己清理伤口。

    御医瞧着这狰狞的咬伤几番欲言又止,穆炜娮发着一身冷汗,不耐烦看他唯唯诺诺犹犹豫豫的模样,怒道:

    “有什么狠的法子都使出来!本郡主这手必须保住!保不住本郡主在摄政王那里参你一本,把你头砍下来!”

    “法子是有,可郡主这身子骨……”

    “让你别费话!本郡主的命和这只手要不两全,要不都死。别的都别想!”

    “是……可依照脉象,郡主似有隐疾,郡主可否告知臣下,好谨慎用药。”

    穆炜娮静默了片刻,眯着眼睛,刚想开口,烛光微荡,她突然注意到屏风外有人。

    她忍着迟来的剧痛,嗫嚅道:

    “你去告诉皇上,让穆府的杜衡入宫保我这只手,另外……你附耳过来……”

    御医让穆炜娮服下了镇痛的药丸,离开了。

    正当药效发作,穆炜娮双眼如有千金之刻。

    她盯着屏风,使出最后的力气:

    “滚开!你也管好你自己!”

    屏风后许久没有响动,穆炜娮挣扎着想要再作驱赶。

    “当年几颗金弹珠就能调走恶犬,今晚却把香包捏在手里?”

    穆炜娮闻言,心尖被人掐住一般,神思掠过当年尚仪局门口趴在荼蘼架下的那个身影,那抹雪白和如今屏风后的黑影混做一处凝在她脑中,她实在驱赶不及头痛万分。

    她祈祷着止疼药的药效能再快一些,带她离开这一刻……

    “想进英华殿?手臂的一块肉换这个?还真是穆郡主的算盘,每拨动一下都是血和肉。”

    穆炜娮再没力气张嘴,昏迷前她恍惚看见一团浓密的黑雾笼着那十二岁的少年,他立在荼蘼架旁,对着她冷眼道:

    “偷拿八皇子的牛角弹弓,你身上不也有一宗罪?”

    可仔细一听,黑雾里的传来的话却是:

    “如今是梅妃住在英华殿中,还是那株望春换来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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