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

    绿菽跟着值夜的宫人一路来到穆炜娮被囚的地方,夜深微凉,走着走着,一排排敞亮的宫灯背她而去,渐渐的,眼里只瞧得模糊的疏光淡影。

    夜半十分,整座皇城都浸在这浓稠的夜色里,绿菽以为,这样悄无声息暗无天日的时刻,各处宫阙合该殊无二致,抹去了尊与卑,贵与贱。

    直到如今,深宫夜行,隔着两步的引路宫人都显得身影模糊,她不得不笼紧衣帽,再跟紧一些。她被引进了永安宫的偏门,一脚踏进门槛,绿菽回头一望,这座覆灭的冷宫到了深夜依旧低微得只配得零零星星的光点照拂,她暗叹一声,合上了门。

    提灯的宫人引她到了西厢房,房中燃着伶仃的宫灯,廊下光影斑驳,廊柱下立着一道漆黑的声影,比这冷宫的暗夜还要让她心悸。

    “尹公子……”

    绿菽略一屈膝,一阵凉风掠过,结结实实被逼出一个寒颤。

    尹晔不答,侧头瞥了这穆家的侍女一眼。

    就这一眼,绿菽顿感有刺刀刮过手背似的,她紧了紧拎着提篮的手。

    暗处走过来两个太监,暗夜里幽灵似的宦官服,尖刻的细嗓愈发诡异。

    “姑姑把提篮放下,就去偏殿歇着吧。明儿有了差事,自会有人招呼你来。”

    “我家小姐……郡主她……”

    绿菽来时就琢磨好了怎么应付不让她贴身伺候穆炜娮的宫人,可临到头,余光却躲不开尹晔漆黑似雾的身影,他像是笼在一团蛊惑人心的瘴气之中。

    明明是离她老远的人,像是突然涌到了她跟前似的,一双尹家的人的眸子无端端凑到她跟前,在她的臆想中探究似的晲着她。

    尹晔果真走近了些,伸手去接那提篮,绿菽顿时浑身发抖,她受不住意识里的那双眸子突然真真切切挪到眼前的时刻……

    须臾,她累极了似的,只得放了手,额角的汗意冷了下去,仍旧止不住的发抖。

    他应该瞧不出什么……,绿菽咬牙定神,目光散落在尹晔翻看提篮的指间。

    “尹晔的手最好看!而且捏在手里又滑又嫩。”

    恍惚间,有小姐雀跃的声音传来。

    “我倒是觉着尹公子的手太女气了些,大男人手跟豆腐似的……”绿菽听见自己的年少的声音。

    “胡说八道什么呢,翩翩公子就该是这样的手!”

    翩翩公子吗?绿菽怯怯地低着头,收回自己的目光。

    提灯下,尹晔指骨节节分明,“豆腐”似的白嫩似乎从没在他手上出现过,手背上凸起的经络,像是缚在他手上的一张网。

    绿菽闭眼。

    这张网缢死了这双手稚嫩的过往……

    提篮里全是药品,各色各式的药品成列整齐,瓶身上却连药名签都没有。

    尹晔再次抬头看着这个愈发恭谦胆怯,从认出他就根本不敢再抬头的穆家侍女。

    是穆府的家生子,比穆炜娮要大上两岁,本只在府中伺候,自从当年穆炜溗从半道上截住去看望春茶的穆炜娮,绿菽就被安排成了她的尾巴,从此半步不离。

    宫里的太监眼尖,隔着浓夜也能把人瞧出个究竟,眼前的侍女纵是一副待嫁女的装束,可已经到了当得起一句“姑姑”的年纪。

    “尹二爷,我虽只是个奴婢,却也瞧不出你们尹家有哪样好,值得我们姑娘那样……”

    ……

    “尹晔,你就当我们姑娘死了,我今儿就算是就跟她去了你也休想撬开我的嘴。”

    绿菽的声音同样在尹晔的耳畔回荡,遥远的话音,当中切金断玉的意味却依旧锃光瓦亮。

    这个恨透了他和他家人的穆府侍女,曾经对着他瞋目切齿口若悬河。

    如今竟然怕他……

    尹晔眯了眯眼睛。

    他一一摩挲过提篮里这些瓶瓶罐罐,底部的刻痕被他的指尖扫过,那个枚清晰的“杜”字渐渐在脑中成型,伴随而来的还有杜衡那一副探究的深刻眼神。

    更漏的声音在绿菽的耳畔一次次划过,她仿佛遭遇了一场旷古持久的腐朽沉寂。

    阒寂浓夜到了至暗时刻,她的耐性被一磨再磨,纷乱的思绪里突然掠过一声苦痛的叹息,她骤然一凛,突然急切地开口道:

    “尹公子,郡主她原本身体抱恙,眼下又添了咬伤……您也瞧见了,调理的各色药品有足足一篮子,服用的时候又有些不同寻常的规矩,每个时辰都有需要服用的丹药汤水……府中的二爷遣奴婢来伺候郡主用药,也是怕郡主用药的规矩太多,让宫里的大人们费心劳神……还请您行个方便……”

    尹晔仍旧没应声,绿菽心灰意冷地侧头盯着那扇木门,郡主应该就歇在里面。

    周遭明明寂静无声,她却觉得似有若有似无的□□从门缝中传来。

    她焦躁到了极点,眼见着尹晔拎起那个提篮朝那扇木门走去。

    “尹公子……”绿菽一转身,就被那两个幽灵似的太监挡在了身前。

    “她饮了一盏望春茶……用不上这些药。”

    尹晔推开木门。

    至少今夜是用不上了……

    “尹晔,你真狠毒……”绿菽咬牙切齿道。

    尹晔背手合上门,嘴角一牵。

    狠毒吗……

    一抹晨光打在脸上,穆炜娮的眼皮一松,终究是醒了过来,多年来的清晨都一样,意识清明的时刻是加倍失望的时刻,能一睡不醒就好了。

    这一夜睡得很沉,小臂上的咬伤甚至没能干扰她的一场清梦。

    她起身恰好瞧见那个篮子,绿菽的药篮。

    药……

    她急忙揭开棉被,像是一个晨起口渴的人,起身的时候才发现眼冒金星,她打开篮子,空空如也。

    药呢……

    她紧抿双唇,双手开始发抖,紧接而来的剧烈的咳嗽让她心惊胆战,她昨晚没服药……

    她扶着床沿慢慢地滑下去,跪坐在床边,掀起床单的一角捂着口鼻,粗暴地掩盖剧烈的咳嗽声。

    穆炜娮想起什么,低头一看,那一角被单上已经有了血迹。

    药呢?

    穆炜娮喘着粗气,渴极似的,扫视着整间屋子,目光豁然凝在那盏屏风上,她突然想起昨晚尹晔印在这屏风上的身影。

    她愈发急切起来,散落的鬓发贴在两颊上,甚至有一两缕沾上了咳出的血迹,她忍着对自己狼狈像的自我苛责和莫名屈辱,咬牙将那散落的头发捋到脑后,小臂上的伤口顿时渗出血来。

    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昏昏沉沉中,穆炜娮想起这句话,恍惚间再要咂摸出这话的出处,房门就被推开了。

    穆炜娮抬手遮挡那突然涌入的耀目晨光,却遮不住这幅屈辱的狼狈相,她扯着一截床帷,好歹立起身来……目光垂落的一刻,她瞧清了那人腰间的玉牌。

    不是他。

    穆炜娮手一松,滑坐到了床榻上。

    “奴才赶早来为郡主引路。”

    这太监躬身侯了片刻,见穆炜娮没出声,又悄声道:

    “废妃梅氏正在偏殿廊下……恰是安宁的好时候。”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穆炜娮不禁抬首瞧了这内侍一眼。

    太监弓着身,眸光落在地板上,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似的,微一侧头,门外拐进一个侍药的婢女。

    “绿菽呢?”穆炜娮瞟过桌上那个提篮,还有她的药呢?

    太监没应声,从侍女的托盘里端出一碗药。

    “奴才伺候郡主服药。”

    清亮的药汤在穆炜娮眼前荡了一荡,穆炜娮想起昨晚的一场清梦。

    “这是望春?”

    眼前的两个奴才依旧默不作声,穆炜娮持碗,见那茶汤在碗壁上晃晃,一饮而尽。

    那太监收回药碗,伺候梳洗的宫人即刻鱼贯而入。

    穆炜娮一身锦衣远远地立在廊下的时候,偏东的日头打在她身上,她抬手看了看被包扎起来的咬伤,方才的那副狼狈相仿佛须臾间就被遗落在了身后的房门内。咬伤不疼了,咳嗽止住了,身上甚至起了一阵暖意。

    原来望春能给的一场清梦,在青天白日下也是作数的,在这梦里,她好着呢,无病无伤。

    她盯着不远处那个靠在廊柱上,仰头观日的痴傻老妪。

    她们都一样,顶着一轮旭日,却如坠梦中,千疮百孔的皮囊返老还童似的,带着宁静的注定早逝的虚假欢愉……

    老妪刚刚捏死了发缝里的虱子,这爬虫的尸身在她指尖滚来滚去,滚到指甲盖上,轻轻一弹,老妪合上了双目。

    “姓孟的怎么还没死光呢?”

    “我姓穆。”

    “姓什么有什么要紧,有人还说你姓柏呢。”

    老妪咯咯一笑,再道:

    “只有孟氏骨血还惦记着我这个疯婆子。”

    梅氏慵懒地伸了伸胳膊,方才她还像是一副被冰封的千年古尸,一碗望春汤水融了她,她又记起来了,她还是个活人……

    怎么还不死透啊。

    梅氏抬手往一缕阳光伸去,掌心里金晃晃的。

    “我知道柏桓在哪儿。”穆炜娮学着她,捧起一手的璀璨。

    老妪倏然梦碎,她开始痛恨那碗望春。

    怎么还不死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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