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曹延轩名列二甲的消息,于六月二十二日传回金陵。
    彼时花锦明在曹家东府,给珍姐儿读戏本子,《西厢记》。
    珍姐儿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没出阁之前跟着母亲看戏,嫁了人之后没了顾忌,便自在起来。花锦明读《史记》,她不爱听,读他喜欢的《西游记》,她打哈欠,花锦明又不愿读《警世恒言》之类的市井杂书,只好念起戏本子。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花锦明读起书,声音悦耳,神态专注,眼神不离书卷,有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朝气,珍姐儿伏在大迎枕上,眼睛离不开:这是自己的夫婿,腹中孩儿的父亲呢!
    可是,锦明瘦了许多,脸颊凹进去,胳膊细了,身形单薄一圈,令她很不适应。
    正读到“望穿他盈盈秋水”,丫鬟秋雨兴冲冲奔进来,捧了一封信,“小姐小姐,老爷来信了!”
    爹爹的信!珍姐儿早把“要叫二少奶奶”扔到一边,捧着肚子在花锦明的搀扶下坐起来,茉莉拿来小银刀,合力把信封裁开。
    拿过信纸,她一目十行地看了,大喜道“爹爹中了,锦明,我爹爹中了!”
    秋雨从前院拿到信的时候,从三爷的脸色已经猜到“有好事”,忙福了福“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秋雨几个齐声道贺,隔壁检查婴儿衣裳的程妈妈几个听到了,也欢天喜地过来。
    父亲中了进士,超过三伯五伯,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把贵姐儿珠姐儿比下去了,素姐儿秀姐儿更不用提了。公爹是进士,如今父亲也是进士了,婆婆大堂嫂什么的,也要对自己加倍客气,珍姐儿眼角眉梢都是喜气,“赏,都赏!每人一个月月钱!”
    说起来,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最高二等,每月八百钱;王丽蓉做主,自掏腰包补成一两银子,一等丫鬟的份例,连带王丽蓉身边的桂芬秋实,跟了珍姐儿之后也一样,程妈妈几个就不用说了。
    五太太喝口酸梅汤,“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大热的天,还是别折腾了,我这几日正吃着雪津丸。要不然,等你生完了,给孩子办完满月酒,百天的时候以你爹爹的名义请客,怎么样?”
    三太太第一个叫好,给裴妈妈使眼色,后者一瞧,也劝珍姐儿:“这么热的天,一折腾一身汗,有什么趣儿?两位太太说得好,九月份凉快了,螃蟹菊花下来了,您把家里人请过来热热闹闹的。”
    说了半日孩子经,严太太才走了。
    下午严太太带着旭哥儿媳妇过来,对珍姐儿更亲热了,又有些后悔:“你舅舅这一科没下场。听人说,往年十个举子,今年只去了六个,依然取三百名。”
    一句话提醒了珍姐儿,“我已想好了,无论男孩女孩儿,小名就叫喜儿。”说着想起丈夫来,问花锦明“好不好?”
    看起来,公公的官做的确实不舒坦,八成会调到别处,难不成辞官不做?这么一来,花家岂不是要靠自家?珍姐儿心里不快,又被父亲高中的喜悦淹过去,脱口笑道:“您说的对,真到那时候,我不会嫌弃锦明的。”
    珍姐儿只好不吭声了。
    珍姐儿矜持地用帕子按按嘴角,在床边坐的更稳些。
    第二日,花大太太和大堂嫂来了,带了花锦昭两个女儿,好言好语地,把珍姐儿哄得十分开心,亲亲蜜蜜吃了一顿饭。
    她看着丈夫,话语真心实意:“您说的是,我爹爹今年三十三岁,一直在金陵,和我母亲安安稳稳过了半辈子。我舅舅舅母也伉俪情深,连带我三伯母、五伯母。我不在乎外面的事,就盼着和锦明长相厮守。”
    进士每科只取三百,不少人家考到举人就烧香拜佛了,到外地做个小官,说出去也是“举人老爷”。三爷五爷一则不缺钱,二则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愿伺候上峰,三则有出仕的父亲兄弟,就此在家守业、享清福了。
    严太太满口答应,“那个时候,你姐姐也怀稳了。倒是你,如今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大意。”
    婆婆不在才自在呢,珍姐儿心里高兴,嘴上道“就怕母亲操劳。”
    父亲的决定再正确没有了,新皇也会格外器重头一批选拔上来的人才,珍姐儿得意起来,安慰“下回也是一样的。”
    “七叔还要考庶吉士,如果考中,要在京城留三年,若运气不好,就得走走路子,放出外地去做官了。”三太太告诉珍姐儿,话里带着羡慕,“无论去哪里,都比如今强百倍,我们珍姐儿啊,日后也是官小姐了。”
    这句话没错,却不像家里人的语气,珍姐儿没主意,点着他嗔怪道:“日后你再欺负我,让爹爹教训你。”
    听到这话,花大太太明显松懈一二,眉宇间满是欢喜,“锦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花锦明望着妻子的目光温柔许多,陪坐的五太太也微微放松。
    五太太看看她的肚子,“珍姐儿肚子里这个,是个有运气的,生下来就沾了外公的喜气。”
    “我也这么和你婆婆说,你公公年纪不小了,家里又不缺钱,早点回家,抱孙子得好?”花大太太笑道,“人生在世,不过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衣裳,过世埋在地里,谁能比谁大多少?”
    最后这句话是对五太太说的,五太太笑眯眯地应了,礼数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去。
    珍姐儿对外面事情的敏[gǎn]度比媛姐儿强多了,一听这话,就猜测“新皇登基,公公大概不被重用?”
    花锦明两个侄女在院里和三太太、五太太的孙子玩耍,欢快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禧哥儿长子五岁,玩的一身泥,回屋“渴死了”,五太太忙叫人“洗洗手,来吃果子”,便把事情岔过去。
    今年三月,敏姐儿怀了身孕,丈夫欣喜自不必说,把严太太高兴坏了,比添了孙子还高兴。
    花大太太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个有孝心的。我常和你大伯父说,外面的事我们管不了,只能把家里照顾好。他们男人在外面要顺着上峰,又要照顾下属,还不能怠慢公事,一日日早出晚归的,没意思得很。别看你公公婆婆风光,我和你大伯父,在家里的日子也优哉游哉。”
    这话一说,两位太太略微怪异,互相看一眼,三太太笑道:“好孩子,你身子重呢,可不能劳累。等你生完了,再叫你贵姐姐珠姐姐回来吧。”
    珍姐儿也被喜悦感染了,把自己准备请客的事情告诉舅母,“中秋节前后,到时候给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发帖子。”
    临走时,珍姐儿才想起婆婆:“母亲还没回来吗?”
    又过一日,曹慎夫人带着芳姐儿、贵姐儿珠姐儿陆续上门,陪珍姐儿说了半日的话,敏姐儿夫婿也上门恭贺。珍姐儿的闺中密友冯碧云几个,或上门或走礼,都表示了情谊。
    这是一句玩笑话,热闹的时候说出来,珍姐儿浑没当回事,却不知怎么,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花大太太和五太太对视一眼,大堂嫂低下头,花锦明脸色更是变了。
    花大太太看了侄儿一眼,笑道:“这世上的事啊,不外人走茶凉四个字。当今上位,江西那边派了新掌事的,你公公事情多着呢,你婆婆不放心,一直没回来。”
    珍姐儿又道:“请贵姐姐珠姐姐回来聚聚,我请客。”
    花锦明自然是“好”的。
    三太太五太太联袂而来,嘴上说着恭贺的话,眉宇间带着怅然:三爷五爷这一辈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机会了。
    “那就是洗三、满月酒了,两位姐姐自然要回来的。”珍姐儿觉得天遂人愿,兴致极佳,执意要请客:“如今我闲得很,什么也不做,事事有下面人伺候,想两位姐姐了。两位伯母为我操劳,也能松快半日。”
    花大太太看看天色,站起身“都这个时候了,珍姐儿也累了半日,客走主人安,您也歇一歇。”
    丫鬟们乱哄哄地道谢,珍姐儿欢天喜地地,一扭头,发现丈夫阴着脸,神色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锦明?”
    珍姐儿心里得意,父亲高中,自己果然水涨船高,关心起庶吉士的事来,“哪一日考?”
    连叫两声,花锦明才回过神,干巴巴道:“岳父真是,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是我辈之榜样。”
    严太太叹息几声,又露出笑容:“你舅舅年纪大了,不行就找个地方做几年官,让他自己掂量去吧。你和你哥哥姐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若不是她怀着孕,受不得惊扰,还想请个戏班子了。
    很快,她更顾不上花锦明了。
    花锦明想也不想便答:“往年正科是殿试后十五日,亦有两旬的,今年应是六月底,七月初。”
    若是父亲中了庶吉士,新帝看重,便有入阁拜相的希望,平日在外行走倍有颜面,不过,三百进士只取五、六十位,谁也没把握能中。珍姐儿患得患失地,拉着丈夫问个不停,
    花锦明却不感兴趣,应付两句便催她歇息“日日有客,时时劳累,别把肚里孩儿累着了。”
    珍姐儿只好歇下,待花锦明走了,拉着秋雨几个商量“今时不同往日,洗三、满月酒和百日酒务必办的丰盛一些,才不失爹爹的面子。”
    丫鬟爱玩闹,撺掇着“小姐小姐,请个戏班子吧。”
    珍姐儿怀了孕便没听戏,听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致,拍手笑道“就这么定了,去请飞雪堂。”
    飞雪堂在金陵有名的很,日日爆满,一票难求,第二日珍姐儿便派了人去预定三日的戏,筹划菜单子做新衣裳,日子忙忙碌碌。
    如此到了六月二十七日,中午花锦明忽然问,“晚上可有事?”珍姐儿没当回事,算了算,“没有啊!”花锦明出去一趟,带了松鹤楼的清炖鸡浮和松鼠桂鱼回来。
    珍姐儿欢喜起来,叫人“告诉厨房,做姑爷爱吃的菜”,又喊“开一坛好酒”,回屋换了大红色百蝶穿花小袄,桃红色裙子,重新梳了头,戴了鲜亮的首饰,喜滋滋回到次间,“今日是什么日子,相公好兴致?”
    “也不是什么日子,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花锦明亲自扶着妻子坐到四仙桌边,扶扶她肩膀,自己才在她侧面落座,看看席面,端起一杯酸梅汤“娘子辛苦了,眼看孩儿就要出生,娘子又要受罪,为夫,为夫敬娘子一杯。”
    自从出了石榴的事,花锦明对珍姐儿好是好,远远不如初成婚时的亲近,珍姐儿不是察觉不到。
    今日听了丈夫的话,珍姐儿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没白白做小伏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眼睛水汪汪地,嗔道“那,你告诉我,是不是看在孩儿份上,才~才对人家好起来?”
    花锦明顿了顿,伸手向天,诚挚地说“若,若我这么想,就教我,教我天打.”
    一句话没说完,珍姐儿用力按住他膝盖,急急地打断“呸呸,你这人,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哪天我告诉爹爹,让爹爹说你。”
    花锦明默然,苦涩地笑笑,握住她胖了许多的右手。
    珍姐儿噘着嘴,“知道你对我好,还不行吗?好相公,我本来也想,和你说说话的,以后孩儿出来,多了一个人,你就不像现在一样对我这么好了。”
    “怎么会?”花锦明柔声道,“孩儿生出来,我只会对你更好,更心疼你。”珍姐儿仰着脸,“那,你告诉我,若是生了女孩子,你会不会失望?”
    花锦昭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庶子是妾室生的。
    花锦明再次举起右手,“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花锦明对天发誓,若为生了女儿,薄待珍娘,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珍姐儿气得握着拳头,使劲儿锤他,“你这人,你你你,你定要气死我是不是?”
    花锦明张开胳膊,把大腹便便的妻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背脊,珍姐儿被深深感动,面庞缩在他怀里,一时间,室里安安静静,只有鱼缸里的金鱼吐着泡泡。
    过了良久,花锦明怕她饿到,摸摸碟子,吩咐人“去热一热”。
    裴妈妈见两人恩爱,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亲自带人服侍着,重新摆好饭菜便退了下去。
    两人喁喁细语,吃了不少菜肴。之后珍姐儿洗漱一番,躺到床上去,笨拙地朝里挪动“相公,你也歇一歇吧。”
    自从怀孕,两人就分房而居。
    坐在床边的花锦明嗯一声,站起身,轻轻蹲在床边,把珍姐儿双手笼在手中,“珍娘,我有话对你说。”
    这一瞬间,珍姐儿浑身僵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时她会梦到石榴,梦到花锦明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脸,“石榴她,怀了孕”,稍远一点,石榴浑身是血,凄惨地打着滚儿
    “相公。”她下意识握紧丈夫的手,勉强笑道“什么呀。”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花锦明伸手进怀里,摸出一个细细的嵌珠金丝手镯,笑道:“娘给了你簪子,上回送了你耳环,这次就凑齐了。”
    又是珍珠!珍姐儿有点失望。她名字有珍字,从家里人到旁人,都爱送她珍珠,十二岁那年,父亲送了她一副珍珠米面,上好的南珠,颗颗一般大,十分难得。
    久而久之,她对珍珠习以为常,况且,面前这个镯子镶着的四颗珠子不算大,成色平平,令人提不起兴致。
    “多谢相公。”珍姐儿笑着接过来,对着烛光看了看,就往手上戴:“还是相公惦记我。”
    没曾想,她怀孕之后手腕粗了,镯子还是原来的尺寸,一来二去的戴不上。珍姐儿叫人取了丝帕,垫着镯子试了又试,依然不行。
    这个人,自己的尺寸都会弄错,珍姐儿满头大汗,悻悻地把丫鬟打发下去,把镯子放在枕边。
    花锦明亦是扫兴,坐到床边半天不吭声,忽然间又蹲了下去。“珍娘,我有件事给你说。”
    珍姐儿有一种“果然还是如此”的感觉,闷声道“什么事?”
    看得出,花锦明犹豫很久,想开口又停住了,重复两次,才握紧拳头,“珍娘,我要回南昌去。”
    又要去南昌?
    珍姐儿迷惑,心里不高兴极了。“你,不是刚回来吗?这这,刚回来几日,就又要走?”想起前几日花大太太的话,自觉猜中了真相,埋怨道,“你跟我说,是不是公公在外面出了事?”
    背对着她的花锦明缓缓点头,声音和平常不同:“我爹爹这次,怕是做不成官了。”
    果然是这样,珍姐儿沮丧的很,勉强安慰道:“不做便不做吧,家里又不是过不下去,公公快五十的人了,在家颐养天年,抱一抱孙子孙女也好,相公正好腾出手来,攻读学业。”
    花锦明的背影微微颤唞,“珍娘,我的举业,对你,对家里很重要吗?反正,家里不缺吃喝,若是我不再读书,做些生意,收收账什么的,闲下来带你和孩儿到处走一走,去东北看看雪,你觉得好不好?”
    “那怎么行?你这么多年岂不白折腾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不读书科举,和大街上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祖父、父亲、叔伯父幼年启蒙,弟弟开始用功,珍姐儿骨子里流着读书人的血液,想也不想便反对:“再说,公公婆婆不定多失望呢,我爹爹也不会答应。”
    就连纪氏的父亲、弟弟,也是秀才呢!
    说到这里,她奇怪起来,好端端的,丈夫怎么说起这个?“锦明,锦明?到底什么事,你说呀?”
    花锦明的声音干巴巴的,“珍娘,你歇着吧,我今晚便走。”
    不等她问,花锦明转过身,面对她一口气说下去:“江西那边,出了点事。我本来,早就想走,一是陪陪你,二在等那边的信,如今你怀得稳稳的,大夫说什么都好,伯母舅母都在,我也就放心了。珍娘,我这一去,最快一个月,最慢一个半月怎么也回来了,若顺当写,还能赶上你生产.”
    珍姐儿气不打一处来:大夫说,她的产期在七月底,如今只有一个月了,他还“最快如何最慢如何!”
    “你你你,你敢!”她噌地一下,背脊离开靠着的大迎枕,眼睛瞪得像金鱼,“花锦明,我我我马上就要生了,你居然,你居然不管我,你居然要走!”
    说来也怪,花锦明既不失望,也没有愤怒,,脸上的神情可以用“果然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你”来形容。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疲惫不堪,“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珍姐儿脱口而出:“你爹爹再如何,你也不能不管我啊!”
    花锦明望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伤感,轻声说“我爹爹出了事,我姐姐,也出了事。”
    姐姐?珍姐儿愣住了。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来的,大脑本能地运转:花锦明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姑姐花锦香,已经嫁给公爹的同僚胡大人了。
    罪不及出嫁女,公爹犯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嫁了人的女儿?花锦明说,公爹想回金陵颐养天年,也就是说,是要辞官,可,那大姑姐也不用
    等一下,如果出事的是胡大人呢?出嫁女不碍事,娶进来的儿媳妇就逃不掉了。
    胡大人和公爹既是同僚又是亲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公爹到底是辞官,还是被免职?
    “你爹爹到底,到底怎么样?”珍姐儿抓紧丈夫衣襟,“还有你姐姐,你你你,到现在你还瞒着我?”
    花锦明嘴唇紧抿,被这两个生疏的称呼刺痛了。“家里人不让我告诉你,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是想,我本来想等你睡着就走,给你留封信,可我又想,我怕你担心,珍娘,你怀着身子”
    珍姐儿胸口不停起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胸口,“你若是把我当成你妻子,你就别瞒着我!”
    看得出来,花锦明满心纠结,在“和盘托出”和“守口如瓶”之间迟疑,到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他默然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珍姐儿以孕妇不相称的敏捷死死抓住他衣裳。
    “锦明,花锦明!”她气急败坏地,用指甲抓他手臂,口沫横飞地“你不能这样对我!”
    花锦明怕她摔倒,不得不紧紧抱着她,脸颊、下巴被抓破了。挣扎撕扯间,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地,幸好地上铺了地毡,花锦明抢着垫在下面,珍姐儿没有受伤。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花锦明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爹爹犯了事,我姐姐进了大牢。”他被逼得无路可退,紧紧抓住珍姐儿手腕,两眼血红:“你满意了吧?”
    出生以来,珍姐儿就以聪慧闻名,在父母精心培养,反应不可谓不快。
    犯事?那就不是辞官,是被免职,甚至是捉拿、查办!珍姐儿转念一想,片刻之前,丈夫还在问自己“不举业”行不行。
    大穆朝律例,犯官子孙三代,是不许科考的。
    仿佛一桶冷水泼在珍姐儿身上:公爹这辈子完了,丈夫这辈子完了。
    父亲再显赫,自己也是花家妇,这一生依靠花锦明,于是自己这辈子也完了。
    好事像阳光,令整个人明亮起来,噩耗则像绳索,一道道一圈圈把人紧紧缠绕:丈夫说,家里人说不许告诉自己,也就是说,除了自己,家里人都知道了。
    还有谁?花家不用说,是丈夫一边的,三伯五伯呢?帮着丈夫瞒着自己?舅舅舅母知不知道?往来的亲戚朋友呢?
    珍姐儿越想越生气,这几日自己喜滋滋地张罗请客,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忽然之间,她愣住了:爹爹呢?爹爹知不知道?
    “我爹呢?”她胡乱喊道,双手撑着地,“我要找我爹爹!”
    爹爹会给她撑腰,会给她做主,有爹爹在,花家就不敢欺负她了。
    花锦明忙不迭扶住她,珍姐儿恨极了也气急了,狠狠一推他胸膛,自己反倒跌倒在洋红色地毯。
    一时间,她僵在原地,花锦明也愣住了,张着双手,“珍娘?”
    珍姐儿捂着自己的肚子,蜷缩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锦明,我,我的肚子疼.”
    片刻之后,三太太被惊慌失措地下人叫起来,听一听就抓起衣裳,“去宋姨娘的院子,叫三爷起来,派个人给五爷五太太送信。再有,花家那边,叫李家的去一趟,就说珍姐儿跌了一跤,落了大红,姑爷就在身边,姑爷叫的人,已经去喊大夫,产婆也是现成的,请花家大太太来一趟。”
    贴身的妈妈掀开幔帐挂在如意钩上,蹲下服侍三太太穿鞋,“太太,您瞧,是不是也给舅太太送个信?”
    三太太挽着头发的手停了停:这个责任,不能自家担着。“你说的是,就是你去吧,叫外面的人备车,告诉王家舅爷、舅太太,还是刚才的话,请舅太太来,越快越好。”
    那妈妈答应着,出门去了。
    七弟撒手走了,四姐儿的婆婆不管,舅太太也不在,好不容易珍姐儿怀满九个月,遇到这种事!
    千万莫要出事,三太太心烦意乱地,由丫鬟服侍着穿好衣服,匆匆出屋去了。
    就像三太太怕的,珍姐儿生产的并不顺利,一日两夜之后,才艰难地产下一个虚弱的男婴;
    又过了三天,花锦明离开金陵,前往江西南昌,快马加鞭连日带夜,依然没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女眷被关押的地方潮湿肮脏,花锦香幼女夭折,悲痛之下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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