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默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崔衍到底不忍心看堂弟这般颓丧,又喝住了他:“站住!擦干了再去,湿哒哒的,成什么样子。”
崔默闻言回过身来,他浑身都被雨浇透了,头发黏在腮畔,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衣襟滚落,积在地上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渍,怎么看怎么狼狈。
可是,更令人揪心的,是崔默的眼神——那是一种明知道留不住,却还是徒然伸手去,绝望着试图挽留的眼神。
崔衍悲悯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亲自拿了一件外衣,披在了堂弟肩膀上,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放心什么呢?
这似乎是个承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答应。
两兄弟默然对望良久,无声。
崔默蓦地偏过头去,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轻声问:“大哥,有心仪过什么人么?”
这个问题崔衍只敢在心里答。
有啊。
原本没有,现在有了,不过很快就会再次没有了。
崔衍心底那点对陆芷萱朦朦胧胧的情愫与好感,就这样被他亲手掐灭在尚未萌芽的状态——
他崔衍虽不是君子,可也做不出夺人所爱的事来,趁着还没有泥足深陷,放手最好,对他们三人,都好。
崔默等不到崔衍的回答,心又向下沉了三分,他看向崔衍的眼睛,哀求道:“大哥,不要跟我抢好不好?”
崔衍厉声道:“崔谧之!”崔默加冠后,得字“谧之”,崔衍此时唤弟弟的字,显然已经是生气了。
崔默笑得愈发凄惶:“大哥发什么火呢?是心虚么?”
“啪!”
回答崔默的是一个巴掌。
崔衍力气用得大了些,把弟弟的脸打得偏到了一旁。
他是动了真怒,崔家的儿郎,可以庸庸碌碌,可以一事无成,却断断不能为了“情”之一字颓丧成这样,与兄弟反目!
崔衍痛心道:“崔谧之,你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如今又在逼问我么?我在你心目中,竟是这种夺人妻子的恶棍不成?”
崔默放声大笑,放声大哭,笑声合着哭声,声声癫狂:“为了一个女人?哥哥,你看低了她,也看低了我!”
无人知晓,陆芷萱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每一只飞蛾,都有想逐的光。
可惜无人能懂。
崔默忽然觉得好累,他失望极了,再没多余的力气理会崔衍,踉踉跄跄出了堂兄的卧房,消失在了雨雾中。
崔衍望着弟弟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最终摆了摆手,招来了下人,吩咐道:“二少爷淋雨烧糊涂了,叫太医院院正来给二少爷瞧瞧,这几日就让他待在屋子里好好养病,无事不要四处乱走。”——这便是软禁的意思了。
崔默一夜未归,公主府炸了锅。
第二日天还不亮,大长公主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人:“寿哥儿人呢?本宫要带寿哥儿回府!他就算生病了,也要回家静养才是,怎么被你们圈在这里?”
崔衍一宿未睡,眼睛下面熬出了两团青黑,见了大长公主起身拱手行礼道:“婶娘说笑了,这里难道不也是默弟的家么?默弟生病,本就不宜挪动,侄儿能体谅婶娘舐犊情深,但要是扰了默弟养病就不好了。”
崔衍与大长公主说话的时候一直偏着脸,一夜过去,崔默打的那一拳早已化了淤青,崔衍肤色又白,嘴角乌黑一块极为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大长公主当然也看见了,她心念一转,好像明白崔衍为什么扣着崔默不放了,虽不知这俩兄弟起争执的缘由,但貌似是自己儿子占了上风,念及此,大长公主心中一阵暗爽。
越是这样,大长公主就越要带崔默走,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崔氏的人责罚?
大长公主摆出了长辈的架子,冷道:“衍哥儿,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连长辈的话都可以不听了么?”
崔衍忙道:“侄儿不敢。”
大长公主咄咄逼人:“那本宫要带你弟弟回府,你放人还是不放?”
崔衍避其锋芒:“默弟刚吃了药睡下了,不好再吵他。婶娘不如先在府中逛逛,等默弟醒了,再问问默弟自己的意思?”
大长公主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自己的意思?本宫是他母亲,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还会害他不成?把他叫起来,本宫这就要带他回去!”
崔默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但在大长公主口中,仍然像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孩儿。
崔衍劝说不成,叹了口气,眉眼间露出一丝锋锐的神色:“婶娘就这么确定,默弟想跟您回去么?”
大长公主如被触及到逆鳞,猛地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崔衍笑了笑:“这话原不该侄儿说。殿下的家事又何尝轮得到衍一个晚辈置喙。只是,默弟他不仅仅是殿下的骨肉,更是我云沧崔氏的血脉!”
崔衍这话便不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说的了,而是以云沧崔氏少族长的身份。
云沧崔氏,绵延五百年,世代簪缨,到了崔衍祖父这一代,更是四世三公,名望、势力都到达了巅峰。就算皇族郦氏,在世家眼中,也只不过是暴发户,泥腿子!
在崔衍看来,郦胜楠这个大长公主的身份恐怕还没有他的婶娘这个身份来的更让人敬重些。
“殿下贵为皇族,号令吾等臣民,自然无往不利。但臣斗胆请殿下惦念骨肉之情,体恤默弟身弱,让他在府中静养为上。”
还不等大长公主发作,崔衍就先跪了下去,又换回了亲戚之间的称谓:“侄儿今日冒犯了,请婶娘责罚。”
崔衍这样,倒叫大长公主不好真的责罚他了,又碍于崔氏的面子,不能跟他们家撕破脸。
大长公主憋了一肚子的气,到底没能把儿子从崔府中带出来,崔衍那小畜生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死不放人。
大长公主本就气恼,坐在马车中,马车又忽然一个急停摇晃,差点磕到殿下尊贵的头。
大长公主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痛骂道:“要死了啊?”
车夫喏喏回话:“殿下,是有个人忽然拦车,小人躲闪不及……”
大长公主怒道:“拦车?那便从他身上碾过去好了啊!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本宫的车轱辘硬!”
车夫愈发支支吾吾,不敢搭腔,大长公主失去了耐心,亲自打了帘子:“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一句话没说完,倒是把后半句吞了下去,冷笑道,“本宫当是谁,敢当街拦公主府的车驾。原来是陆大姑娘。”
————
却说一日之前,小爵爷崔默听说城郊“善堂”是陆大姑娘和崔大公子一起捐的,整个人就跟疯了一样,不顾危险,顶着暴雨打马回了城中,他的侍卫自然也都紧跟着主子。
一行人,眨眼间就只剩下了一个薛岱。
薛岱倒是不急着跟着崔默离开,反而在这善堂中四处转了起来,接过了中年人递过的干手巾擦脸,问:“大姑娘,会来?”
中年人摇了摇头:“哪能啊?似那等子的大家小姐,哪里是我们这种脏污烂凑之人能见的?不管是派人还是散银钱,陆家大姑娘自然是叮嘱了身边的丫鬟,丫鬟再告诉小厮,一层层传话的。”
薛岱又问:“你们可以,联系,到她?”
中年人见薛岱这样问就笑了:“这位爷,庭院深深,何止数重?咱们自然能给里面递进话去,只是……”他做了个捻动银票的动作,见薛岱没什么反应,便把话又说开了些,“……只是不知这位爷,您能开什么价买这个口信呢?”
谁也没有看清楚薛岱是怎么动作的,人们只看到下一刻,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就架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上。
薛岱轻蔑一笑:“把你的头,留在,脖子上,怎样?”
中年人吓得屁滚尿流,一动也不敢动,连连告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小的狗眼看人低,求爷爷发发慈悲,饶了小的吧!爷爷不管有什么话想带进去,小的都给您传!”
“带话给她,就说,吉安故人。”
……吉安故人?
陆芷萱一接到这个消息就笑了。
除了薛岱还能是哪个?
她正愁联系不到薛岱,没想到薛岱就递了话进来,只是他什么时候又跟善堂搭上了关系?真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陆芷萱嫌一来一去传话麻烦,是以竟然亲自出发,去往京郊,与薛岱一晤。
等陆芷萱到善堂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薛岱身上、腿上扒着好几个孩子的场景。
她愣了一下,然后“噗嗤”笑了出来。
薛岱发现了陆芷萱,咳了两声,把身上的小孩子都赶了下去。
薛岱与成年人沟通费劲,跟善堂的孩子们却能打成一片,不过半日的功夫,薛岱已经俨然是孩子王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与孩子们嬉戏的场面,被陆芷萱看了个正着。
“冷面狼王”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麦色的皮肤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挠挠头,走到了陆芷萱面前。
薛岱赶走了孩子们,孩子们却不怕他,也不听他的,拍着手,蹦着跳着,把两人团团围住,嘻嘻笑着起哄:“媳妇儿!媳妇儿!是媳妇儿!”
“……”
明明知道孩子的戏言当不得真,可是被围住的俩人脸都红得像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