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掌家多年,海藿娜的动作麻利远超常人。康熙在江宁停留三日,三日内海藿娜便打点好了大半需要随身携带的行囊,又留下心腹收尾,将一切安排布置妥当,才同法喀带着孩子们一起坐上了南下的船。
    斐钰看起来全然没有辞家的愁绪,并没有舍不得这住了三年的江南,兴致勃勃地跟着阿玛额娘上了路。
    敏若问时,她道:“园子和宅子都在这,想要再来还不容易?”
    她生来潇洒,敏若为她取了个意为文采斐然的名字,她却活得像一把出鞘的宝刀,随风而动,潇洒犀利。
    在江南的三年,唯独让她有点舍不得的就是交下来的小朋友了,路上敏若见她身上三四个不同样式的荷包香袋,不禁笑道:“斐钰这几年交游广阔啊。”
    “那些夫人啊,是既想家中女孩和她玩一玩,又怕家中女孩和她玩。”海藿娜拿着软尺在最小的舒钰身上一比,一面与敏若说来,神情有几分无奈。
    这也很好理解。
    到法喀这个位置,无论出身门第,还是资历战功,朝中都少有人比得了的了。斐钰生来便可谓是天下贵女中头一流,等闲不受宠的天家公主或宗女都要给她三分薄面,何况江南之地,官家女眷们自然更希望家中女孩能与斐钰打好关系。
    但熟悉了之后,不免又担忧斐钰半点不温婉柔顺的脾气行事会不会“带坏”自家女孩,因而十分矛盾。
    敏若心中对此了然,轻笑一声,顺手摸了摸斐钰的头,“去岁得了一对梅花样式的珠花,难得在梅花瓣都是银托嵌的红宝石,那宝石珠子颜色倒好,殷红殷红的,洁芳戴了一支,另一支正给我们斐钰留着呢。”
    就如江南女眷,无论心里多担忧斐钰的性子“带坏了”他们家的孩子,不还是上赶着将自家的女孩往斐钰身边送吗?
    瑞初来广东也没闲着,身既至此,日后法喀可能还会在此经营几年,不折腾折腾,怎对得起这样的天时地利?
    瑞初对慈幼堂的规划本就不是只限于京中,若非康熙在江宁停留时间较短,她恐怕在江宁也能支起摊子来。
    敏若莞尔,“再过几年,孩子们都大了,就是你舍不得的时候了。”
    敏若每每听到她絮叨,都想劝她不要自找苦吃。
    不开民智,谈何进步。
    法喀最起码还能为斐钰撑腰三十年,日后还有斐钰的弟弟们,一门两公,哪怕不沾实权也足够煊赫,何况还有斐钰的表兄姊们,总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海藿娜只做字面上的理解了,笑着道:“正是这话呢。她日日在身边,也觉着耳朵累得狠。她这一出去,把两个弟弟都带走了,我只觉耳根一下都清静了。”
    “瑞初自有她皇父留心,总共两对珠钗,甫一入了宫,就先送到瑞初手边一对。这是我留给斐钰的,她们三个都有,正好了。”敏若呷了口茶,看向窗外。
    海藿娜抿嘴轻笑,“姐姐也不怕公主抱怨偏心。”
    好一个驭民五术。
    大清公主的仁爱贤名愈盛,不正说明了大清君主的仁厚爱民吗?何况瑞初的胞兄安儿又不沾朝堂事,在康熙心里,简直再没有比瑞初如此更合他心的了。
    在如今这个年代看,他们夫妻俩也确实是为斐钰将诸事考虑周到了。
    封建时代的百姓,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的好日子,不用常年忍受饥馁,哪怕有再多的苦难要承受,也升不起对至高无上者的怨恨与反抗之心。
    因安儿也随行,敏若想要出门倒是方便。她与海藿娜作伴,几个孩子跟着,出别院逛了一日,街市上倒是热闹,福寿膏之害之在官员与有家底有门路的富商当中,底层百姓未受什么影响,甚至因为圣驾的到来而显得有些激动兴奋。
    站在街巷角落,听着百姓前一刻还苦恼于繁重的地租、差役对小摊子的骚扰,后一瞬又满怀期待地聊起圣驾降临,敏若轻声与瑞初道:“看到了吗?”
    荣妃总念叨着身边寂寞,想将三阿哥府里的孩子抱到身边来养,养不了小阿哥,养个小格格在身边也好。
    让虞云带着功绩接受赐婚,无论瑞初还是虞云,面上都好看,亦更能彰显康熙对满汉功臣的公平。
    当自己有足够多的底气时,便不必顾虑他人怎么说了。
    敏若点点头,“如此也好。”
    敏若听海藿娜如此说,便也笑了,只道:“叫斐钰跟瑞初他们忙活去吧,有点事情做总是好的。”
    洁芳多年掌管家事,看似是清冷矜雅的神女范,其实对经济世务格外了解,再有个在外野过几年的安儿,他们俩一起给瑞初打辅助,虽没有第一算盘甘棠在,瑞初倒是也省力不少,三人齐力,一切很快步入正轨。
    她没想过把斐钰拘在身边好好教养几年,养出个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来吗?
    康熙的目的明确,刚在别院驻跸,立刻召见当地官员,连着三日议事,又访查民情、巡视港口、检阅水师,忙得日日不见踪迹。
    一路南下,两岸愈见草木茵茵,这一路行船、马车晃晃悠悠足坐得人头疼,敏若不免又怀念起便捷的飞机高铁,就是绿皮火车都比这强啊!
    好在百般折腾着,因康熙嘱咐全速而行,一行人还是在冬月抵达广东。
    每每看到海藿娜被肃钰舒钰折腾得头疼,闹得太阳穴直跳,她就想起安儿在京中做混世魔王的那几年。
    不过有一说一,八九岁的小男孩确实烦人,尤其一拖二还带着个又机灵又懵懂的小的。
    瑞初道:“皇父打算叫虞云先给舅舅打下手,此事成后,两功并论,再谈赐婚之事。”
    康熙本就有心经营经营沿海民心,忙碌间也没忘了登上街头接受百姓叩拜,并召见了数位本地高寿老人,瑞初此举可谓正合他心,便随着瑞初去了,还叫富保抽调几个人过去帮瑞初办事。
    然就在十几年前,这片地方恐怕还因为皇帝禁海、被迫内迁的政策抱怨连天。
    只要不在几家相仿门第的旧勋贵里找,不看宗室子弟,斐钰到哪里都是下嫁,再不嫁承爵子,无需承担族中大妇之责,有果毅公府撑腰,日子不愁不顺心。
    这公平当然只是个笑话,但公主下嫁,才百姓眼中便是莫大殊荣,朝中事能传到乡野间的毕竟是少数。康熙爱汉民与爱满洲子并无分别之名,传到乡野间总会有人相信。
    此次出京,她带了得力人手,明面上有从前她身边放出宫的宫女,暗地里还有这些年到处拣人捡回来的能人。
    “走吧,虞云他们这几日办什么差事呢?按理说,你皇父到了,他们正该忙起来了。”敏若侧头看着女儿,问道:“你们俩的事,你皇父是什么意思?”
    说没想过是不可能的。但又实在舍不得,法喀便宽慰她,日后大不了在军中寻个性子踏实敦厚、门第平常的。
    说的没头没脑的,瑞初却听明白了。
    所以封建时代,最好统治的“子民”,就是不饥不饱,碌于生计,疲于奔命,无暇思索关注其他的百姓。
    斐钰每日跟着瑞初他们,海藿娜只感慨:“这孩子是拘束不住。”倒也未曾拦过。
    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相仿的年岁,小格格是会比小阿哥斯文乖巧一点,但养孩子不用操心吗?
    又不是后世的双职工家庭,支应不过来只能请长辈支援。王府大院里,数不清的侍女、妈妈们帮忙,人家额娘都只想和自己的孩子亲近些、再亲近些,荣妃要把小孙女抱紧宫里来养,瞧着好像是对小孙女的疼爱荣宠,可人家额娘心里不想孩子吗?难免有几分怨怼。
    她慢慢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若说皇帝都如此视满汉为一家,为何还是旗人高高在上、勋贵官门欺压平民?那就是他们不尊今上教诲,没有今上的开阔心胸,旗人如何行事,与当今皇帝又有何关系呢?
    要敏若说,好不容易从养娃的天坑里爬了出来,就好好过清清静静的养老日子不好吗?非得给自己身边添点热闹,实在寂寞养条狗啊!
    带大了安儿之后,敏若只想让带娃这件事从此在她生命中绝迹。
    孩子长大,是有很强的收获感和成就感,但过程中生的气、操的心,也都是曾经货真价实存在过的。
    荣妃想养小孙女的计划当然是没成的,康熙一句“没有这个道理”就给挡了回去。历史上康熙晚年后宫中是养过几家的小皇孙,可那也都是带着政治因素的。
    如今太子地位尚且算是稳固,底下各皇子也都不消停,后宫开了抚养皇孙辈的口子,外头不定又生出什么歪想法来。
    “昨儿法喀叫我提醒姐姐,说皇上对太子似乎生出些不满来。”海藿娜轻声道。
    敏若点点头,低声道:“正是为了眼前事,太子狠不下心自断一臂刮骨疗毒,皇上心中便不大松快。叫法喀不要掺和,皇上若有将他留在广东掌兵的心,他就更不能掺和到太子、皇子们的事里了。”
    海藿娜郑重起来,严肃地记下。
    康熙对太子的不满早有根源可循,敏若算是身在局中,却也是个实在的看客,并不想掺和进去,只是看着早年那等相亲相爱的父子俩逐渐陌路,也不知是该感慨人心易变,还是要感慨龙椅、权利之重。
    便只当是,作为看客旁观了一段历史吧。
    而从利益和生存角度上将,她和索额图中间一开始便存在仇怨,太子一开始几次有心调解又说不服索额图,只能委婉对她告罪,后来干脆就不管了,权当做没看见。
    作为一个看着圆滚滚小包子长大的长辈,她对孩子又素来宽容,看小时候的太子,想起历史上最终的结局,难免感到惋惜。
    但太子逐渐长大了,她那点偏心的、只针对小孩和姑娘的宽容就被收了回来。在双方立场注定不同的情况下,怨种才会抱着一颗神爱世人的宽容慈爱之心去普渡对方。
    不好意思,她三辈子也没放过几只羊、没割肉饲过鹰、手里更没抱过玉净瓶。
    看出她的冷淡,海藿娜道:“也好,这几年,法喀每每提起索额图,还是恨得牙根痒痒。那些年,他仗着是元后叔父、太子外家,多看不起咱家、给咱们使了多少绊子。如今也到了他吃苦头的时候了。”
    敏若摆弄着手边的茶具,淡淡道:“为人臣子,便只有一世小心求全,才有阖家善终的可能。”
    她语中带着很轻的反感,海藿娜品出来了,愣了一会,无奈道:“今上已称得是仁厚之主了。这些年,全仰赖圣上隆恩,咱们家的日子才在北在南都能好过顺心。”
    “听话好用的刀,哪个握刀的人不会好生保养?”敏若又道:“留在广东也好,自在。”
    想起这些年永寿宫一脉的诸多退让之举,海藿娜心中也有些愤郁无奈,又见敏若风轻云淡,忍不住低声道:“这些年,委屈姐姐和安儿瑞初了。”
    “对我来说,衣食无忧、生活平静便没什么可委屈的。”敏若道:“两个孩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会觉着委屈。咱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她只是反感这个时代的君父王权,却从未觉着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憋屈过。
    吃过糠咽菜的人,是不会嫌白米饭不够香的。
    海藿娜不知自己脑补了什么,眼中水波盈盈地望着她,眼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敏若不禁感到无奈,叹着气拍拍她的肩。
    两辈子的经历告诉敏若,永远不要小巧古人的智慧。
    康熙在广东,收拾了海口衙门,又抓了两个典型杀鸡儆猴之后,整个粤地官场顿时为之一清,原本收过英吉利人好处、又受福寿膏诱惑,不留余地给开绿灯、并向同僚推荐福寿膏的几个算是地方实权派的官员顿时都小心谨慎起来。
    查清福寿膏在粤地的传播路径、英吉利人收买过的官员之后,康熙命法喀主办销毁福寿膏事务,大阿哥、三阿哥跟随行事,佟国纲子鄂伦岱与虞云协助。
    当任广东总督则领推行禁烟、宣扬福寿膏害处之差,与四阿哥、五阿哥一同行事,霍腾协助。
    剩下从七阿哥起都没领到活干,分了两队,几个年长的拉扯着底下几个还需要人看顾的弟弟分别观摩法喀与两广总督两队办差。
    太子随驾康熙身侧。
    听到康熙这个安排,敏若嘴角抽搐一会,挤出了一个字“妙”啊。
    领了一个大炮仗和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半个文人、一个混不吝二世子出去办事,法喀还能指挥天家皇子吗?佟家那个也未必支使得动,真能派上用处的还就是一个虞云。
    倒是方便虞云积攒经历、加深一下他在朝堂百官眼中的印象,就是可能会被法喀当成骡子使。
    而且这三个人,派到广东总督那去,广东总督恐怕也压不住,差事办着办着队伍就散了、或者说话主事的人就换了,所以他们三只能跟着法喀。
    再说霍腾那一队,这位广东总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险些让人偷了家,原本积极踊跃想要争取销烟的差事戴罪立功好挽回一下圣心,结果没抢过法喀这个“内定选手”。
    推广福寿膏之害、宣传主持禁烟若办妥了,倒也能在康熙那刷刷好感,可架不住这差事不好办啊!
    如今粤地福寿膏瘾大的都是哪些人?
    不是广东总督昔日、现在的同僚们,就是地方豪强豪富人家。
    不用强制手腕,事情办不好,乌纱帽到头;用了强制手腕,日后这位广东总督在粤地也不好混了。
    清朝男人普遍光溜溜一颗大脑门,倒是没有地中海和发际线后移的风险,但敏若还是不禁想——也不知如今那位大人的辫子里还剩几根头发?
    霍腾就没有在粤地混的打算,他背后果毅公府撑腰,前面三伯冲得比他还凶,后头又有康熙的圣意做依仗,霍腾可半点不心虚,跟四阿哥在两广官场、豪强人家杀了个七进七出。
    然后又在安儿的馊主意加持下,请街头百信们好好“欣赏”了一番福寿膏上瘾之人毒瘾发作不认爹娘不认妻儿的丑态,一时百姓间口口相传,福寿膏在当地百姓口中,便与那砒霜都没什么两样。
    至于得罪过的人……霍腾表示你们想找我寻仇可以,尽管进京来,我爹前些年正好升二品,我三伯当代果毅公,我五叔领侍卫内大臣兼任銮仪使,六叔去年刚升兼正蓝旗满洲、蒙古都统,七叔时任吏部侍郎。
    你来京城,我带你参观参观我家家庙,见一见我的开国元勋乌库玛法。
    四世祖无所畏惧。
    四阿哥且不必说,五阿哥毕竟从小与蓁蓁一同养在太后膝下,看霍腾格外有几分亲厚,四阿哥和霍腾在前面冲杀,他在后头略觉不够稳健有些不妥又觉得真爽,没两天和广东总督混熟了,开始每天拉着两广总督帮他们三个挡仇恨。
    大家一起办差,总不能全让自家人吃亏。
    五阿哥一边想着,一边薅紧了广东总督的衣领子,冲他露出一个“和蔼敦厚”的微笑。
    一队在海口销烟,一队在城内推广禁烟,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唯一被安排得有些微妙的,便是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了。
    按理说,以太子身份,主持销烟事务是最优选,一来名位在那,无人敢置噱多言,二来也正好树立一下威信、积攒名望。
    实在不行去推广推广禁烟,那也是国之大统,代父慰民,借机宣扬一下满清皇室嫡子传承之正统、父子一脉之爱民,正好为太子铺路,也经营民心。
    可他却跟在康熙身边,哪都没去。
    这其中,岂不正有值得人深思之处?
    瑞初忙了半个多月,一切走上正轨,近几日康熙与法喀接连议事,又召见不少水师官兵将士,所有皇子均在康熙院中陪同听政,动静不小。
    瑞初便也没出门去,安心在别院里陪着敏若。
    今日康熙院里总算议出了结果,法喀领命率水师登战船,立起神威大炮向对大清售卖福寿膏并意图不轨的商船开炮,击碎四条大商船,所有英吉利商人、与在京英吉利传教士通通送上一条海船遣返回境。
    英吉利商人暂且不谈,所有取了汉名并在大清经营日久、叩康熙为“万岁”的传教士均身负镣铐重枷,同船还有康熙一封言辞犀利的国书,态度之强硬令百姓闻之振奋。
    敏若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松下来,她哼着小调温了酒,未请人来,对东方红日自酌三杯。
    哪怕抱着对皇帝这个身份本能的偏见,敏若还是得说,康熙早年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
    论做皇帝的水平,康熙的孙孙孙们与他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康熙今已是天命之年,可身体保养尚佳,多年南征北讨未尝败绩,雄心仍在,也尚未经历过二废太子,被朝中党争磨得心力渐失。朝中吏治称不上清明,可也没腐败到他真正的晚年的地步。
    此时的大清尚称得上“兵强马壮”四字。虽然在福寿膏之后,大清水师又逐渐被闲置起来,但英吉利若真要与大清开战,康熙还真不会怕。
    英吉利意图以福寿膏侵大清、针对大清高官们的阴谋既然已被发现,若不开炮狠狠震慑回去,只会叫英吉利意识到大清在水上作战方面的不足,更快地招来想要吞吃这片广袤土地的豺狼。
    击沉英吉利商船之后,康熙又干脆地问罪两广总督、巡抚、广州将军等大员,此刻粤地这本账,才真算到头顶。
    今年的年注定是不能在宫里过了,但还是要尽早赶回京中。
    康熙一通连消带打,又收拾了广东水师提督,然后干脆地降旨令法喀任广州将军,节制两广水陆兵力,留兵部尚书。
    刚被敲打了一顿的广东总督这才知道,这位果毅公可不是只奔着销烟来的。
    两广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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