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楚逸尘坐在桌边发呆。
    跟赵邺谈完后,他就一直是这么个造型。
    由柏空在中秋宴上刺杀的计划,赵邺很早就提过,但他一直没有同意,因为他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性。
    但平心而论,如果这个刺杀的人选换一个,他还会这样犹豫不决吗?
    当然不会,若是由细雨楼的人去冒这样的险,他大抵早就同意了。
    并非他冷血麻木,视人命如草芥,只是就像赵邺说的,要成大事,总是要冒险牺牲的,将军在战场上下令冲锋时就注定前锋的士卒会大批战死,但因为这样仗就不打了吗?
    必须打,还得往赢了打。
    眼下他们的胜利就在前方,只要除掉伍胜,那么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一场棋局的胜利,中途总是会损失诸多棋子,是细雨楼的人,可以,是楚逸尘自己,也可以,那为什么轮到柏空就不行了呢?
    他对伍家的恨意是这样浓烈,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复仇付出一切,现在又为什么优柔寡断呢?
    直到赵邺突然问出那句话,就仿佛在猝不及防下扯掉了他一直用来遮掩逃避,不敢面对的一层布。
    楚逸尘深吸口气,将中秋宴上由柏空动手刺杀
    伍胜的计划详细说了一遍,随后问:“你愿意去吗?”
    选择复仇这条路的时候,他就该有泯灭良知,不择手段,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成为一个卑鄙无耻小人的觉悟,可此刻成功在即,他却仍然在犹豫。
    因此“哦”了一声后,他忐忐忑忑地坐到了桌上,跟楚逸尘正对着。
    赵邺问他原因,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激愧疚之情可以压倒这三十二条人命的恨意吗?那真的只是感激和愧疚吗?
    这理由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那可是三十二口人啊,包括他的父母亲眷,叔侄长辈,甚至养大他的乳娘都没放过。
    是了,他不爱他,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这样犹豫呢?他的恨意就该是压倒一切的。
    “好。”
    柏空愣了一下,楚逸尘每回一严肃他都不自觉会心虚,生怕自己是不是哪里没藏好,露出了毛爪子,尤其前不久他刚被楚逸尘看过毛脸。
    “没什……”楚逸尘想含糊过去,可又突然想到他不是刚刚下定决心了吗?
    不能再拖了,离中秋还有五天,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不然赵邺也不会直接来找他,他必须今晚就做出决断。
    可柏空答应了。
    诚然,柏空与他的仇恨全然无关,本不该将对方卷进此事,可这样他复仇的决心不就像个笑话一样了吗?他连这点良知都舍弃不了,又谈什么为了复仇愿意付出一切呢?
    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他都没细想,随口就答应了,甚至还露出了一种“什么啊原来就是这种事”的放松神情。
    他爱上柏空了吗?
    不,当然不,爱上一个男人太过离经叛道,与楚逸尘过往所受的所有礼教观念相悖,他若是如此荒唐行事,世人如何看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如何看他?泉下有知的父母又如何看他?
    他不爱柏空,并非柏空不好,而仅仅是,他不能爱上一个男人。
    因为对柏空的感激和亏欠?可这种情感相比他对伍家的恨意来说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他知道他应该盼着柏空答应,柏空答应了,他的报仇便成功在望了,可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那不可见光的地方想的却是,柏空不答应就好了,那他就不用如此纠结了,并非他不愿意舍弃一切为父母亲眷们报仇,也并非他报仇的执念不够强烈,而仅仅是柏空不愿意,他总不好强迫对方。
    “怎么了?”柏空不解地问,他一回来就看到楚逸尘魂不守舍地呆坐着。
    楚逸尘想的入神,连柏空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发现,直到柏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骤然惊醒般的回过神。
    这些人命像大山一样压在楚逸尘身上,他的人生早已不属于自己,他只为复仇而活,他不该有任何犹豫,否则若是有朝一日地府再会,他该如何跟死不瞑目的亲属们交代?他因为对一个人的感激,不忍对方去冒险,所以放弃了替他们报仇雪恨的机会?
    所以,楚逸尘口风一转,有些严肃地说:“柏空,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会很危险。”楚逸尘忍不住说,“伍胜武艺高强,伍锋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而且宴会上还布满了守卫,虽然会有细雨楼的人支援你,但他们想突破守卫闯进来需要时间,很可能赶不及。”
    他没有半点隐藏,将此事的危险性完完整整说了出来。
    但柏空听完后还是轻描淡写的,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可能会死的!”楚逸尘第三次开口,他语气激动,说话时双手紧抓着桌沿,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柏空被他这么大的反应搞懵了一瞬,片刻后才想起来说:“没关系,那不是你一直想复仇的仇人吗?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这番话让楚逸尘彻底哑口无言了,是了,那当然是他一直想复仇的仇人,柏空都知道他有多渴望复仇,他现在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他难道是想让柏空放弃吗?
    他怎么能这样想?他对得起惨死的父母,对得起楚家三十二口人吗?
    楚逸尘不说话了,他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呆呆愣愣的,对着烛火发呆,像一具行尸走肉。
    晚些时候,赵邺派人来问结果,楚逸尘还是那么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他一句话,他要愣上许久才想起来回复,而在他给出对方结果前,柏空已经先给了答复,他同意了这个计划。
    赵邺的人面露喜色离去,楚逸尘于是继续发呆,今夜如此,明后几天依然。
    柏空愿意出手,那么这个计划也就不需要楚逸尘再如何配合了,这几天赵邺忙着准备刺杀,也没再找过他,他就像一抹游魂一样,整日整日地飘荡。
    五天一晃已经过去了四天,明夜就是计划实行的日子,白天的时候,楚逸尘正像前几天一样独自坐在屋内发呆,突然听到房门口传来说话声。
    “这什么味?”黄管事掩着鼻子嫌弃,“怎么这么苦?”
    他一路过就被这味道劈头盖脸地一冲,光是闻着味都感觉到了苦意。
    “是药啊,药当然苦了。”云墨端着新熬好的药,不敢直接跟黄管事呛声,小小声地答说。
    “怎么,你家公子又病了?”黄管事说着往打开的屋门睨了一眼,就见到魂不守舍坐在窗边的楚逸尘,确实一副生病的模样。
    “没有。”云墨说,“我家公子没生病,就是入秋了,天气转凉,柏大人怕公子生病,买了点补药让我熬给公子喝。”
    关于柏空和楚逸尘的关系,云墨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两人看似很亲密,天天睡在一起,柏空也对楚逸尘很关心,因为上回病过一次,所以他特别担心楚逸尘再生病,为此还专门买了药。
    这种体贴也只有丈夫对妻子能做到吧,可据云墨所知,自家公子并不喜欢男人,两人也一直没有夫妻之实,他自然不能管柏空叫姑爷,所以就按官职喊柏大人。
    “这小子还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黄管事被云墨这话勾起了回忆,虽然他不喜欢柏空,但也不得不感叹,“一大早还下着大雨就去帮你家公子买药,每天夜里还偷偷从外面翻窗户跑回来照顾他,你家公子不知道撞上什么大运遇到这么个傻小子。”
    楚逸尘虽然在发呆,但
    也不是完全听不见外界声响的,黄管事的话飘进他的耳缝,唤回了他的一点神智。
    下着大雨就去为他买药,这事他知道,云墨跟他说过,可柏空夜里偷偷从窗户翻回来照顾他,他却是第一次听到。
    云墨也是第一次听到,他问道:“什么夜里偷偷翻回来?那段时间柏大人不是在城外训练吗?”
    黄管事哼笑一声:“那小子手脚倒是放得轻,但谁叫我夜里起夜正好撞见了,他几乎天天都跑回来,不是我说,他这么玩忽职守,难怪明明有伍二公子的关系,那么久了却还只是个百户。”
    “柏大人已经升职了,现在是卫镇抚使了!”云墨反驳了一句。
    “那也就是从四品。”黄管事轻蔑道,他虽然自己没有官职,但教坊司接待的达官贵人多了,从四品的官他还真看不上。
    “一个男人,就该把心思放到建功立业上,整天儿女情长的,能有什么大成就?”黄管事说教一番后,摇头晃脑地走了。
    云墨气鼓鼓地进了屋,他把药碗放到桌上,想喊楚逸尘喝药,却听楚逸尘喃喃念着:“那些夜里,果然是他……”
    他一开始就觉得照顾他的应该是柏空,只是城内城外往返几十里路,柏空天天这么来回跑,哪里受得了,再加上他醒来时看到的是赵邺,赵邺又说了那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他方才觉得或许是赵邺。
    但他心里也一直对这个猜测有疑虑,只是他也一直没有再验证,到此刻方才知道真相。
    “什么夜里?”云墨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逸尘在说什么,“之前公子生病的时候,柏大人真的每夜都偷偷跑回来的吗?我睡得太死了,都不知道。”
    没等楚逸尘回答,他又自顾自不忿道:“儿女情长又怎么了,柏大人对公子好,又不妨碍他升官,建功立业靠的是本事,柏大人的本事就很厉害,武功那么高强,还……”
    云墨卡了一下,他原本想说机智聪明,但想了想,这两个词好像不太能跟柏空联系到一起,那柏空还有什么优点呢?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更扯不上了。
    他卡壳许久后,终于蹦出来一句:“还嗅觉灵敏!”
    说到这个,云墨就不由满脸新奇地跟楚逸尘讲起早上的事:“公子,柏大人的嗅觉真的好厉害,我早上熬药时不小心把两包药混在了一起,他一下就闻出不对了,明明闻着都是苦味,他怎么辨认出来的?”
    楚逸尘闻言又是一怔,柏空的嗅觉敏锐他知道,但柏空的嗅觉敏锐到竟然连药材的细微差别都能辨认出来吗?
    这样说的话,那他是否能闻出下在汤里的药呢?楚逸尘突然想到那天,柏空拿起毒鸡汤时的神情。
    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因为他意识到,原来柏空那时候就已经发现汤里有毒了,可柏空发现自己对他下毒后做了什么?他在自责,在愧疚,他甚至准备喝下那碗毒汤。
    “公子,你怎么了!”云墨惊叫一声。
    楚逸尘方才还好好的,此刻突然急促地喘熄起来,同时紧紧捂着胸口,像是无法呼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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