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宣德三年,临近初春,却特别的冷。

    杨仪君久病卧榻,手脚冰冷僵硬。因为整个屋子都是冰冷,没有一点暖和的东西。

    “咯吱”木门轻轻被推开,只见伺候她的翠儿捧着一把碎炭,走了进来。而那张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良娣,你醒了?”翠儿飞快挨到床边,关心她的身子,“良娣,是奴婢没用,要不来好炭,让你受冻了。”

    杨仪君微微摇了摇头,探出手,抹开她脸上的泪痕,虚弱地说:“是不是东宫的人又欺负你了?”

    翠儿闻言,脸上微怒:“都是太子妃身边的那几个,不仅克扣着您的用度,而且只给我们这些碎炭用。等太子回来,良娣一定要如实告之。”

    杨仪君扯着苍白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回答。

    “翠儿,扶我去书案前。”杨仪君向她招了招手。身形瘦弱的翠儿吃力地扶着主人坐在椅子上。

    这一夜,呼呼的冷风吹得屋子里的帘子飘扬。在摇曳且微弱的烛光下,杨仪君写了满满几页纸。

    “咳咳……”精疲力竭加重了她的咳症,只见她用帕子捂着嘴,写完了最后一笔。

    “良娣,你咳血了——”翠儿抬头见到帕子染红了,大吃一惊。

    杨仪君拉住她的手,用尽力气,说道:“我早已是沉疴积弊 ,药石无医。我走之后,你将这封信交给殿下。”

    翠儿接过她递来封好的信件,心知这是杨仪君在交代后事,一股忧伤涌上,泪流不止。

    “你哭什么。人总归是要死的,不是吗?你且放心,我早就书信给三弟,他会接你回府,以后就劳烦你好好照顾我最后的亲人了。”

    翠儿一把抱住她,埋头痛哭。想起那年她陪着杨仪君嫁到李家,见证了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有加的日子。可短短的三年之间,物是人非,老爷与大少爷先后战死,好好的小姐却落得个孤零零的身影。

    杨仪君终究是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太子匆匆赶了回来,只见到一口棺材。

    “她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太子看完那封长信,抬头,眼神闪烁地看向底下的翠儿。

    翠儿摇了摇头,回道:“良娣没有留什么话了。”

    太子一掌拍在桌上。

    “好,很好。她既然让三公子领你回去,你明早就离开。”

    “是,奴婢这就去收拾。”翠儿叩头谢恩,起身准备离开。

    “站住——”翠儿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背朝着她的太子。

    “明日你见到三公子,替吾传一句话——”

    翠儿疑惑地看着他。

    “就说,她生是李家妇,死还是吾的人。百年之后是与吾合葬的。断没有让杨家人领走的道理。”太子缓缓转过身来,犀利的眼神扫视翠儿,“你可记下来了?”

    翠儿吓得两腿发抖,连连点头,慌张离开屋子,连门都忘记关上。

    “君儿,吾知你心里满是怨恨,但吾绝对不会放手。”说着,又重新展开那封信,摸着信纸上的最后一句,冷笑道,“吾不仅要你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生生世世都只能为吾所有。”

    突然一阵风吹了进来,掀起那封信,信上娟秀的字迹,隐隐飘动。

    “你我夫妻情分,此生已尽。但愿身长健,来生永不见。”

    按照老规矩,守灵需三日。到了第三日的鸡鸣之前,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內侍被屋子里传出的响声,吓了一跳。

    “你说……是不是良娣回来向那些欺负过她的人讨债了?”两人紧紧挨着,走了进来。

    “胡说什么——”前面的人将倒地的烛台重新捡了起来,“是野猫而已。你看烛台都倒了。”

    “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你快点好蜡烛,我们快走。”见同伴放好烛台,着急忙慌地拉着他便离开了。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在确定四周都没有人后,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只见他站立在案前,端起灵牌,手指摸了一遍又一遍灵牌上的名字。

    “对不起,我来迟了。”瞬间,几滴眼泪掉落在灵牌之上。

    杨仪君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好久好久,久到她竟然梦见了家人。爹爹,大哥与三弟,他们围坐在一起,向她不停招手。

    “爹爹——”杨仪君扯着裙子,快步朝着他们而去。但他们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爹爹,不要丢下我——”杨仪君伸手一抓,顿时睁开了双眼。

    “哐”的一声,门口一个小丫头见状,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而转身朝着门外大喊:“大小姐醒了,大小姐醒了。”

    大小姐?杨仪君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疑惑地看着这间屋子——这里究竟是何处,难道太子妃嫌弃她的病气,又将自己搬离到别处去了。

    正当她充满问题之际,一群人冲进了屋子。

    “娇娇,我的心肝宝贝,你可吓死老祖宗了。”只见一位满头银发,面相慈和的老妇人首当其冲,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你?你是谁?”杨仪君用手隔开她,问道。

    只见她满脸慌张,转向身旁几人,呵斥道:“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请大夫进来。”

    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男子俯身安抚道:“母亲不要着急。娇娇刚醒过来,神志还未清醒。”

    老妇人瞥了一眼,回首紧紧抓住杨仪君的手:“乖,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与老祖宗说。”

    杨仪君本想抽回手,可见对方那双慈爱的眼神,于心不忍了。

    “母亲,娇娇既然醒了,您也可安心去睡一觉。为了她,您连着几夜不眠不休,可折煞儿媳了。”此时,后方传来几声温柔的轻笑,众人皆回过头来。

    只见一位雍容淡定的美妇人,站在了门口。

    娘亲?杨仪君两眼发光,刚想起来,转而一想又缩了回去。

    不对,娘亲早在她及笄前就去世了。那么站在眼前的妇人,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普天之下唯有一人,那便是母亲的双生姐妹——姨母杜如雪。

    “娇娇,来,娘亲喂你喝药。”杜如雪坐在床边,接过婆子递过来的汤药,小心翼翼吹凉后,才喂进杨仪君的嘴里。

    “怎么了,为何这样望着娘亲。”杜如雪见女儿痴痴望着自己,眼含氤氲,“放心,有娘亲在这,若是有人再欺负你,娘亲必定为你讨回公道。”这话是说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听的。

    “夫人说的是,不过娇娇刚醒,还需要多休息,太多人反而是打扰到了。母亲,孩儿先扶您回屋。”男子陪着笑脸,扶起老妇人,对着眼前几人吩咐道,“你们且回去,待几日我查清是谁诱着娇娇偷跑出去落水,必有重罚。”

    那几个公子小姐纷纷点头,待男子离去后,头也不回地跟在后面,生怕慢了一步似的。

    突然,杨仪君发现那群人里有一双杏目充满恨意地瞪着自己,随后,低头离开了。

    “你放心,你是为娘的女儿,如果有人对你起了坏心思,我绝不会姑息。”杜如雪拉着女儿的小手,安慰道。

    话音刚落,杨仪君鼻子一酸,蜷缩在她的怀里。心想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健在,必定和姨母一般会为自己出头。

    “娇娇,乖,好好休息。”杜如雪为她捻好被褥,吩咐丫鬟好生照料,便随着婆子离开了屋子。

    “小姐,你可吓死小巧了。”丫鬟见屋子里只有主仆两人,一下子跪在床边,“都是小巧的错,没有看好你……”

    “小巧——”杨仪君扶着发疼的头,指着前方,打断她的话,“为我取一下铜镜。”

    小巧立马起身,取来铜镜交到杨仪君手中。

    “果然——”杨仪君望着铜镜里的女子。这是一张妩媚无骨入艳三分的绝色容姿,眉簇春山,眼颦秋水,增者一分太多,减者一分又觉少了一味。如此恰到好处的容颜,即使此刻满头乌发垂落,也有种我见犹怜之感。

    而这当然不是她杨仪君原本的模样。

    杨仪君还小的时候,就随娘亲杜如玉见过姨母家的漂亮小表妹。那时候小表妹比她还矮一个头,却生得明眸皓齿,十分讨喜。奈何她自小身子骨弱,不似自己能跑能跳。娘亲曾说过,姨母为了能将这个女儿养活,便给她取名为“观音”,为求菩萨能保佑她一生平安。自那次后,姨母随夫君搬离了京城,长居在蒲州。两家人见面是愈发少了。

    “高观音,原来是你。”杨仪君,不,这一刻她便是镜子中的那人。可她怎会在这里,她明明记得那时候自己似乎已经死了。

    “小姐,你别吓我——”小巧瞪大眼珠子看着高观音变化莫测的神情,担心主子的身子。

    “你是小巧——”高观音想弄清一些事情,便招手她靠近,“我为何会躺在这里,是出何事了?”

    小巧抬眼,担心地问:“小姐,你真不记得了?”

    高观音点点头。如果说杨仪君占了这个身子,那么现下她必须要搞清一件事——真正的高观音去了何处?

    于是,小巧将两日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与她交代了。

    “所以,你是说我收到纸条,有人约我天黑后在含山寺见。你便帮我掩饰出了府,结果我在含山寺落水,昏迷了三天。”高观音总算把事情捋清楚了,看来此事不简单,必须要亲自去一探究竟。

    足足在床上休息了三日,高观音便以出门为菩萨上香为由,让杜如雪答应放她出门。

    站在庄严肃穆的观音像面前,她虔诚地两手和掌齐胸,站于蒲团之前,接着右掌向下,左掌不动,跪于蒲团上。

    大慈大悲观音大士,民女感恩你赐我重生。有幸得此机会,民女必定好好活下去。愿观音大士保佑小表妹平安喜乐,不再受病痛之苦。

    起身后,小巧连忙贴了上来。

    “小姐,我打听到了。含山寺那日因住着贵客,闭门谢客。所以那夜我们才从开着的小门进去。”

    “你觉得,那日约我的可是那位贵客?”高观音挑了一下眉。虽说高家是武将出身,但高晟那也是陛下亲赐的右骁卫将军。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勾引在深闺中的高家嫡女。

    “对了,小姐,这几日那贵客又来蒲州了,现下还住在那含山寺里。”

    “是吗?”高观音咧嘴笑了笑,“小巧,我们去含山寺,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如何?”

    “啊?”小巧张大了嘴巴,怎么感觉小姐有点不一样了,胆子好像大了许多。

    既然闭门谢客,含山寺自然没有人应门。好在高观音知晓,像这种小寺庙,总会有一两个小沙弥耐不住,挖洞偷溜出来。

    “小姐,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洞口?”小巧无比佩服地看着她。

    只见高观音将裙尾打了个结,方便自己行动。

    两人钻出来后,便是含山寺的后院之处。

    小巧帮高观音收拾好仪容,便小步跟在后面。

    “小巧,你可记得当日我是在何处落水的?”

    小巧想了一会儿,指着前方,回道:“当时小姐是上那边的小院,让我在门口守着。”

    “好,那你照旧等着此处。我进去看看。”

    “可是——”小巧不放心。

    高观音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这大白天的,想必不会有事。”说完,便朝着小巧说的湖边而去。

    含山寺的湖边果然风雅,遍布湖面的荷叶,衬着伫立的亭子,犹如名家手下的画。

    正当高观音被眼前的风景所吸引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

    “你……你是谁?”

    高观音闻声缓缓转身,抬头与那人四目相对,顿时心口一阵慌乱。

    是他!他为何会在蒲州?

    男子在望向她时,眼里隐含着一丝丝期许与试探,转瞬即逝,让人难以窥探。

    高观音俯身行礼:“不知此处有人,奴家走错了,这便离开。”说完,低着头,如同后面有猛兽追赶似的落荒而逃。

    “爷——”顷刻,暗处的侍卫收起佩剑,走到主子后面。

    “本王记得曾让你打探过右骁卫将军高晟的家眷,那位可是高家小姐?”

    侍卫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点了点头:“是,那位便是高家大小姐高观音。”

    “原来如此,难怪与她有几分相似。”男子望着远处,指腹摸着白玉扳指,吩咐道,“明日随本王去一趟将军府。”

    “是——”侍卫俯首应道。

    而逃出去的高观音坐在马车上,摸着跳动不已的心,浑身发冷。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与那里没有一丝关系了,但今日的巧遇,令她觉得窒息无比。当她还是杨仪君之时,这个人便是她夫君的好弟弟,当今圣上的次子,晋王李晔,字珺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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